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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43)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敬大唐!敬21世纪!”我一字一句地念完,喝干茶水。然后,拆开头上的螺髻,将一头长发扎成马尾辫,脱下长可曳地的罗裙,换上适合晚春的牛仔裙,穿上T恤和小白鞋。
“姥姥。”我拿过另一位小妍贴心地充满了电的手机,给外婆打电话。
“破孩子!想起你还有个姥姥啦?晚上给我回来吃饭!”
在外婆家饱吃了一顿,又饱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醒过来,摸出手机,发了条消息:“薛真真,我回来啦。”
“滚滚滚!!!”她没有立刻回电话过来,而是用一连串的文字和感叹号淹没了屏幕,“能耐了啊你?你成心气我们是吧?咱俩多少年交情,你一声不吱就溜了,就休学了?你是失恋了还是失智了你说一声啊?你有本事玩失踪,你有本事别回来啊!滚滚滚!!!”
二十几年没用智能手机,我打字的速度都变慢了,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别生气了,你在哪?晚上我请你吃饭。”
“上课呢!你给我滚过来,我在一教203,5点下课。饭你当然要请,但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薛真真上的是水木大学,就在我们学校隔壁。我慢悠悠晃过去,站在一教二楼的走廊里等她。
楼下的桃花开得正好,一根枝桠伸到了窗边,挑着几枚娇ʟʋʐɦօʊ柔的花朵,在春风里轻轻颤动。有间教室的门没关严,一阵风吹过,门悄然开了一道缝。
“内藤湖南原名虎次郎,湖南其实是他的号。他汉学造诣很深,首先提出唐宋变革论,影响很大,虽然过了一百年了,但现在的日本和西方汉学界仍然……”
风吹落茜粉色的花瓣,也送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那声音有点耳熟。
我移到门边,向内窥视。讲台上的那人身姿清挺,白衬衫配深蓝色的牛仔裤,晃眼一看,是帆船和大海的颜色,纯净而广大,而那广大之中,又有一份沉稳端方、不飘不转的根基。
他似有所感,抬头向教室门的方向看来——
“混蛋!”
薛真真狠狠地拍我的后背。
“你还知道回来啊?你走之前是不是欠我三顿涮肉?”
“……三顿?”老实说,我不可能记得那么多年前的约定,但我心里觉得……不太对劲。
薛真真呵了一声:“哦,那是我记错了,十顿。”
“……成,十顿。”
“你们教室旁边那间,202,讲唐宋变革的那位老师是谁呀?”我给自己拿了碟芝麻酱,给她拿了腐乳汁。虽然离开这个环境二十余年,但好像只要在白雾缭绕的铜锅前一坐下,当年的记忆便都重新涌入了每一寸的血脉发肤中。
料碟,金针菇,鲜切的羊后腿肉,白菜,豆腐,粉丝……一个个盘子围着不停翻滚的清汤锅底,排出一方丰盛而炽烈的小小战阵,举筷便是调兵,蘸料即是遣将。糖蒜脆,辣椒油香,烧饼外焦里软,无一件不可口,无一处不顺心。
“那位……”薛真真捞出一片羊肉,放进嘴里又嫌烫,哈了好几口气,才眯着眼睛边吃边说:“那位是人文学院历史系新来的老师,一进来就是副教授。你也知道,咱们这儿最不缺名校海归的老师,但这位老师学历又过硬,年纪又不大,人长得又不难看,当时挺轰动的。”
虽然知道本地土话夸人一向保守,“不难看”就是“好看”,我还是撇了撇嘴:“叫什么呀?”
“王幼澄。哎,我下豆腐了啊!”
在真真全心全意剿灭豆腐和粉丝的时候,我掏出手机,打开了水木大学人文学院的网页。网页上有每位教师的介绍,我点开“王幼澄”的名字,迅速看完了所有信息,直到最后一行。
“答疑时间:每周五下午1-3点。”
真巧,正是明天下午。
这位王老师果然很受欢迎,尤其受女生欢迎。水木和我们学校不同,男女比例悬殊,人文学院女生比别的院系多些,但来找他讨论课业的,七成以上是女孩,还真是——我挑拣着形容词——厉害呢。
等到每一个学生都问完问题离开,已经是3点45分了。我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微微扬声:“请进。”
办公室内陈设简单,书架上满满的书,桌上一台银白色的电脑,一个水杯,窗边两棵水培绿萝长势喜人。
目光交错间,坐在桌子后面的王教授瞳孔一缩,猛地站起,带得身后的办公椅滑出半米。
他静了两秒钟,走到饮水机边,往纸杯里倒了些水,神态十分自然,好像他起身就是为了去倒水:“喝点水吗?”
我接过水杯,水是温的:“王老师您人真好,给每个学生都倒水呀?”
“也不全是。看你不像本校的,所以对你客气点。”王教授矜持地说道。
我低头,扫了一眼桌边的垃圾桶,桶里并没有其他的一次性纸杯,于是笑了笑:“我确实不是水木的,我是隔壁的。”
“那么你来找我,是想问什么问题呢?人文学科这方面,隔壁比水木强多了。”王教授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口袋,拿在手里摆弄。
那是一只很旧的紫罗香囊,旧得都快要磨破了,以前大约也是很贵的物件,现在……简直寒酸。
“我想问您两个问题。”我轻声说。
王教授表示可以。
“第一,”我指着墙上悬的一幅字,“您这几个篆字,如果我没认错,写的是‘不如画猪’。这是什么意思呀?”
王教授翻着香囊里的东西,口中答道:“中国不是有在门上画门神、贴门神的传统习俗吗?我曾经听人说,画门神还不如画一头猪,妖怪们吃了猪,就不好意思进来吃人了。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所以我就写下来了。”
“哦。”我点点头,“学到了。”
王教授放下紫罗香囊,专注地瞅着我:“还有一个问题呢?”
“还有一个问题……”我站在他对面,双手拄在办公桌上,隔着一张桌子,俯视他的脸:“我想问您,您怎么不去吃我姥姥做的豌豆黄呀?”
他张嘴又闭上,看我一眼又看天一眼,最终狼狈道:“那时候你还小,我去了怎么解释?她会当我是变态的吧!”
“那您就不来呀?”
“我去了的,我去了的……邻居说,你父母去世后,你就搬去和外公外婆一起住了。然后我又找到外婆家附近,你穿一双红色小皮鞋,梳两个小辫子,傻乎乎的。”
“您才傻呢!”我不干了。
“我看你过得好,外公外婆对你也很好,就放心出国去了。有时候回来看你,发现你不愁吃穿,成绩又优秀,虽然还是一脸傻相,总算也考上好高中、好大学了。”他语重心长,老怀宽慰状。
我没空理他话里隐约的占便宜行为,突然明白了什么:“那……那个阿妍在信里说有人帮她,是你在……”
王教授靠着椅背,长腿交叠翘起,随意道:“是,她来的这一年,我帮了她不少,她毕竟是明昭的表妹。不过你不用吃醋,我分得清谁是谁。”
“能别把我说得这么小心眼儿吗!论理还是她先认识你的呢。”我目光落在那幅“不如画猪”的落款上:“秦筝?”
中学、大学时代,我不止一次获得过“秦筝奖学金”。虽然父家、母家的长辈都很疼我,我从没缺过什么,但拿到一笔额外的钱,用来买零食买书籍,买点女孩儿的小玩意,到底有种不一样的喜悦。那时我还以为,这个奖学金是哪位音乐家或者哪位女企业家设立的。
“这奖学金是你用卖字儿的钱办的吗?名字怎么这么女性化呀?”
“呸!”王教授伸手敲我的头顶,“汝不闻秦筝声最苦,五色缠弦十三柱,唐朝的筝是十三弦,十三!你忘了?”
十三是秦筝的弦数,也是他在族中的排行。我讪讪地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秦筝声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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