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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42)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年老力衰,心昏眼暗。久窃天官,每惭尸素。”他这样评价自己的才能。

“没于逆贼,不能杀生,负国偷生,以至今日。”他这样指责自己的品格。

“臣又逼近悬车,朝暮入地,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弟之与臣,更相为命。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傥得同居,相视而没,泯灭之际,魂魄有依。伏乞尽削臣官,放归田里,赐臣散职,令归朝廷。”他这样述说自己的心境。

白首与黄泉,这两个词的对仗不算新奇,本不该有令人心悸的力量。但——他的目光掠过面前的银镜,镜中人满头霜雪,映着日光,竟有些刺目:黄泉,是不远了。

他抬眸望向窗外,这是暮春最好的时节。天光极明,花气极浓,鸟声极清,又一个锦绣也似的夏天正在眼前。

上元二年的夏天。王维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夏天。

他将死的时候,王缙还在凤翔。“泯灭之际,魂魄有依”的愿望,究竟没有达成。他叫仆人拿来纸笔,写信与弟妹们作别。

他执笔的手枯瘦苍黄,落笔的姿态也不复青年时的挥洒风流,但他的眼里和心里满是欣喜。这未必圆满、却也丰盛的一生终于过完了,他以几乎算得上渴望的心情,迎接即将到来的寂灭。

含着些凉意的秋风吹上窗扇,他听着那簌簌的声响,意识渐渐模糊。

早早辞世的父亲,清瘦而温柔的母亲……在院中乱跑的弟弟们,梳着双鬟的幼妹……十五岁离家从蒲津渡过蒲关时,验看过所的那个士卒,十六岁时在宁王宅里见到的乐工和舞女……二十二岁中进士时的座师,二十三岁被贬济州时跟在身边的阿瑶和初生的阿琤……

二十六岁隐居嵩山识得的焦炼师,三十岁时永宁坊酒肆里重见的阿妍……三十四岁时,伸出汲引之手的张九龄相公,四十二岁朝廷改元天宝那年,独揽大权的李林甫……四十五岁在南阳遇到的惠能禅师弟子神会,五十一岁时为之写墓志铭的韩朝宗……张说,裴耀卿,安禄山,杨国忠……大照禅师,金刚智法师,不空和尚,沙门惠干……崔颢,裴迪,王昌龄,储光羲……

七月,尚书右丞王维卒,葬于辋川。

第二年,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在十几天内相继离世,三十六岁的太子李豫奉遗诏即位。内忧与外患,早已将新君锤炼成一位成熟的君主。新君明慧英武,大乱以来,先为广平王,后为太子,又为新帝,面对家国重任未尝退却。

但新君并非全然不怀念过往。他生于开元十四年的腊月,长于开、天之际的承平盛世。他的少年岁月,浸透了歌声和酒香。他对兵部侍郎兼御史大夫王缙说:“卿的长兄王维,在天宝年间诗名绝代,朕曾在诸王饮宴时听过伶人唱他的诗章。卿有多少他的诗文,都进与朕罢。”

翌日,王缙将十卷文集进献给新君。

新君亲自批答:“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历先朝,名高希代。泉飞藻思,云散襟情,诗家者流,时论归美。诵于人口,久郁文房;歌以国风,宜登乐府。视朝之后,乙夜将观,石室所藏,殁而不朽。”

王维的确做到了殁而不朽。大唐皇帝亲口认定的天下文宗,后人眼里天机清妙、诗中有画的绝世才子,摒绝尘累、半官半隐的诚笃佛徒,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朝代更迭,有越来越多的正史与野史被书写着,它们被怀揣各种目的的人挑拣,甄别,分类,使用。有蠹虫慢慢爬上泛黄的书页,啮咬着他的名字,那名字后面跟的是,“太原祁县人,唐代著名诗人,有‘诗佛’之称”。

辋川的水清了又浊,辋川的山黄了又绿。而悠长时光中的那些悲辛,那些啼笑,终于无人能够知晓。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他临终之前想过些什么,听见过些什么。

“若能重活此生,你想回到何时?”

他听见一个声音问道。那声音清泠泠的,既遥远,又像是近在耳边。

王维没回答。

那声音很执着,又问了一遍。

王维觉得这个问题荒诞无趣,不像是入灭之际该听到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在心里说完这几句话,他忽而认真思索起来:如果当真能重来一回……

“二十岁。”

那个声音确认道:“将要中进士的年岁?”

“不是。”王维答道,“她在我二十岁那年失了双亲。我想去看一看她。”

那个声音静寂了一霎。

“如君所愿。”

注释:

1荼毗,即火葬。王维母亲崔氏信佛,选择塔葬。崔氏的塔坟在20世纪70年代三线单位建设时被推倒,出土文物部分藏于蓝田县文管所。详见:樊维岳《王维辋川别墅今昔》,《王维研究》第一辑。另,作者曾于2011年、2012年两次到蓝田拜访樊维岳先生。经樊老先生确认,得知王维与其母的墓地位置应在向阳公司8号车间下面。

2命命鸟的梵文是Jivajivaka。日本美秀美术馆收藏有一座唐代的命命鸟雕像

终章

第108章 春来遍是桃花水

[附参考文献和后记,番外在下一章]

桌上的茶水,兀自冒着袅袅的热气。

父母去后,我和外祖父母一起住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后,我便搬回了离学校较近的这套房子,只是每周会回外婆家吃饭。

墙上的油画是母亲在世时买的,茶几上的小芥子是父亲生前出差时带回来的,书柜上那道浅浅的痕迹,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用钥匙划的,客厅窗台上的多肉,是好朋友薛真真跑去星火西路的花市给我选的,厨房门后挂着的围裙,是从外婆家里顺来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窗外鸟声啁啾,阳光绚烂。

我缓缓走到镜子前。

颈上被鞭打留下的伤痕消失了,镜中的人脸色白里透红,精神十足,除了穿着一身唐朝风格的衫裙,绾着唐朝的发髻,完全是个年轻女学生的模样。

黄粱一梦,梦醒时茶犹未凉,是这样吗?

我咬着嘴唇,仓惶地打量四周,忽然余光瞥见防盗门的把手上掖着一张纸。

“和我同名同姓的小妍姑娘:

你好!

你可能已经明白我们的境况了。没错,我是崔明昭的倒霉表妹,你是21世纪的小妍姑娘。只不过,这场交换,于你是二十几年,于我却只有一年,可真是不公平啊!咦?好像也不能说不公平,因为我觉得21世纪比唐朝好一百倍。你回去二十几年,可太惨了!唐朝对现代女人来说,会不会就像一个落后的异世界?总之,我有点儿担心我回去就不能适应旧社会了。不过生活嘛,总要继续的,也说不定我离开后,又被交换去别的时代了呢?即使只能享受一年现代文明,这也是金子都买不来的宝贵回忆呀!

谢谢你书柜里的书。如果没有这么多书,我不可能很快明白唐朝之后发生了什么。一开始,看简体横排的书、说普通话、看电视剧都有点费力,不过没多久就习惯啦,由俭入奢易嘛!这一年我住在你的家里,但是在走之前,我尽量把一切还原成了来时的样子,请你别介意。很对不起你的是,虽然有人帮助,我还是适应不了上学,所以只好办了一年的休学。你的外祖母和好朋友很担心,我只好装成你,打电话告诉她们,我出国去爷爷那边的亲戚家里休养了。你回来了,就快去见见她们吧。听说你成绩很优异,祝你尽快赶上学业。

这一年我认识了很多人,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昨天刚学会怎么说祝酒辞,那么,最后,我隔空和你碰个杯吧,茶水在桌上:

敬大唐!

敬21世纪!

敬工业革命与现代文明!

——和你同名同姓,不巧还同脸的另一位小妍”

我反复读了几遍纸上端正可爱,简直像小学生作业的简体字,和那力透纸背的祝酒辞,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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