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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臣(66)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我的知恩被李公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亲自双手接过沉甸甸的蚕丝绫锦,目光深沉而浓重。从敢怒不敢言的盈盈拜倒,到一拜到底的师徒见礼,再到接受诰命的慎重而心甘情愿的双膝落地,不过五轮春秋。

我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圣旨燎着,却又平静的可怕。

我明白,站得越高,摔得越惨,风险与烜赫并存,我此后的一举一动,都当谨始虑终胜过从前。步步惊心不为过。

我怀抱着圣旨,黑牛角轴质感极好,温润如玉,指尖抚过,传温渡感。

祥云瑞鹤,富丽堂皇,精雕细琢,银龙翻飞,预示着我的平步指日可待,却又危机四伏。

我几不可闻地喟叹,抱紧了生命中除却刀,与生命浑然不分的器物,心虔志诚。物物而不物于物,无为而无不为。我心沉寂。

就在我思绪渺远之际,李公公尖锐的声音将我猛然拉回。

“苏将军,听闻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节点是在六更,故落下来在那个点陷入梦魇的病根儿,陛下念及你的苦楚,特赐一箱安神香。”

他不急不徐地说完,又笑向张怀民。

“陛下还叮嘱,殿下在那时应当撤去苏将军门前的侍卫,如其不然,脚步声会惊扰苏将军睡眠,使之误听为敌军逼近的前兆,加剧病症。”

张怀民蹙眉,懊恼之色跃然脸上,面怀歉意地望我一眼,赶忙应下。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陛下真是拐着弯要我按时赴约呵!

第五十六章 拜将封侯

万家灯火渺渺茫茫, 偌大的皇城被掩映在通明之中,却显得夜色深沉,万马齐喑, 罗织起秘而不宣的阴谋。万籁俱寂,阒无人声, 唯独风吹呼啸的树头寒鸦声声, 凄凄点点, 难以将息。东宫上下静悄悄的, 好似一只假寐的困兽, 在暮色苍茫发出均匀的呼吸,起伏似风声。

一间堂屋在落针可闻的一派夜阑中显得尤为沉寂, 因为, 这一处所在,听不见巡逻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也望不见微弱阑珊的灯火,死气沉沉,杳然无人迹。然而, 就在这幽深的走廊尽头,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浓重经久,翻涌成云。

轻薄的夜行衣严丝合缝地贴合我温热的肌肤,我轻车熟路地凭栏远眺许久, 屏气凝神间,见一队羽林踩着节拍第二次绕过石狮子蹲坐的拐角, 我利索地跃出围栏, 倒挂金钩般半吊住牢固的一处檐角,卷腹上跳, 一气呵成,脚尖点地,只发出轻微一声砖瓦挪移之声。

我气息不改,提气压背,侧身疾走,几个贴合屋顶的倾身便离了东宫。天边的云阴翳翻滚,滔滔从我身边瞬息掠过,戗风擦肩,我微微仰头,抿嘴成线,直觉游走,一个俯仰降低了阻力。风大得紧,撩拨我的心绪,弦外之响叩击,我却不得要领。寒鸦振翅,翛翛簌簌,一触即走,若即若离。我心口闷闷的,却寻不出端倪。

好在路途不远,我亦熟门熟路,不过一漏刻的光景,我已神色怡然地于昭阳殿前立定。李公公面色和蔼,目色安详,笑得平和。他缓悠悠地比了一个请,便不再看我,步履稳重而无声地退了下去,往化不开的黑暗里去了。

我淡淡地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襟,屏住呼吸,兀自默然半晌,推门而入。灯火辉煌如白昼,烛火飘摇,灼灼燃燃,天子低伏在案牍上的身影沧桑却厚重,

我面沉似水,缓步走入,在九丈开外堪堪立住,生怕惊扰了潜心研读奏折的天子。我方安定下心神,阵阵龙涎香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我矜矜喘气,不料天子陡然发话。

“钟离。”

我呼吸滞住,跪倒在地,温热的呼吸喷涌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雾气氤氲。

“臣在。”

他并不抬头,笔走如飞,面色严峻。

“往后见朕,不必行此大礼。”

我眉眼一凛,哈气成冰,我贴住地面的身子与地面同温,隐隐打颤。

“臣,不敢。”

笔悬空一顿,继而飞文染翰,声线沉沉。

“为何不敢?”

我闭了闭眼,稳住了嗓音,瓮声道。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君临天下,万民景仰。朝中文武,皆为陛下的子民,视若己出,受尽恩泽。臣等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故替陛下分忧,以尽绵薄之力。臣等,不可逾矩。”

飘逸的笔尖墨色行至干涸,天子不疾不徐地搁下笔杆,终于抬眸,困惫的面容上镶嵌着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睛,洞穿我的每一次风起云涌,每一次如履如临,灼灼燎燎,与烛光一色,让我无所遁形。我胃部痉挛,汗湿衣襟,牙关打颤,却狠狠绷直了脊梁,并不露怯。俯视之下,俨然恭顺有止,跪地成方,不卑不亢,肩似远山。

他缄默良久,我纹丝不动。他笑叹,声似洪钟,悠扬而无底,回声游荡在空寂而明晃晃似白日的大殿上,生出几分寂寥。孤家寡人,我心间无端跃出这几个冷冰冰的字来,却只是藏在心底。

“起来罢,朕与你开玩笑呢。不必拘束,上前来说话。”

我平稳端方地站起身来,眉眼低垂,脚下踩实,心头却空空如也。天子含笑,慈祥道。

“朕封你为千户侯,可还满意?”

我慌忙俯身作揖,郑重道。

“臣不过一介莽夫,只知厮杀,幸得陛下垂怜,委臣重任。臣自知不才,不为其他,惟求倾其所能,为国效力耳。陛下宽仁,授臣此等殊荣。臣,惭愧。”

虽不曾抬头,我却清晰地感受到天子定定的视线,炽烈地俯瞰着我一丝不苟的躬身。坐上之人仰天长笑,浑厚而朗然。笑过他抚须长叹,字字句句。

“好哇。瑾国有将如此,朕便放心了。”

额角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却只是任由去,无暇顾忌。对于天子阴晴不定的试探,我心潮起落,做好了上云霄的预期,也备下了遁地狱的处境。要杀要剐,我,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他终于步入正题,虚与委蛇,消失殆尽。

“钟离,听闻你散尽朕赏赐你的财宝,分与众将士,你,是在招揽人心吗?”

机锋初显,我终是迎上那如潮涌至的话尖,安分守拙,抬起了眼眸,目不转睛。拨云也好,轩辕也罢,哪怕是轩辕,抑或是偃月,我都见招拆招,破阵而行。

如今,众刀退去,杀人于无形而不见血的不存在的刀,它,虽迟但到。我微微一笑,举重若轻。

“陛下,人心不可招揽,只可以心换心。”

精光掠过深海一般沉郁的双目,他紧追不舍。

“哦?闻所未闻。钟离可否道来一听?”

正中下怀,我平息一瞬,不温不火为前奏,随机激昂。

“何以见得?见于千里之外的南蛮反击,见于黄沙迷言的血色漫天,见于众生,见于天地,见于众心归服,见于令行禁止,见于我一招一式刻写的大地。”

我慨慷陈词,忘却了置身险境,只是言至动情处,泪落成云。

“恕臣直言,还见于手下弟兄侠义肝胆,生死忘怀,为臣挡下本该属于臣的黄泉一击。”

声泪俱下,真情实感,所言非虚。我泪眼迷蒙,念念有词。

“陛下,他们于臣,是属下,更是兄弟,还是家人。”

我略一哽咽,断断继继。

“千金难买情谊,深重似海,臣之举,不过涌泉之恩,滴水为报。望陛下,成全臣之憾,补臣之亏欠。”

我以头抢地,泪落成雨,与殿外风同频,口口声声,都如泣如诉,如埙如篪,写尽一个义字。尾音拉长,声却骤歇,继而断线。

“若陛下以为,臣之举妄为,臣甘领责罚,悉听尊便。”

头重重磕在澄澈无暇的地面上,渗出血色,脏了地板,我却清清白白,仰不愧天,目色坚毅,慨然赴死,亦不作色。天子艴然不悦,拍案而起,大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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