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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臣(208)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忠君之责让他无法对我舐犊,爱徒之心让他无法对我怀恨。
他心满意足地凝望着他仅存于世的关门弟子,唯独不肯承认那个坐在皇位上的师出。
而我忍受剔骨的折磨,刀口携带对师父的忏悔与遗憾的风声,从长庆十九年,忽忽烈烈地席卷,这一吹,就吹到了长庆二十九年的冬天……
我终究还是挥刀向他,紧闭双眼,眼皮下是空洞的眼。
在雪色的边缘,万般注解都写,独独剩一句令后人读不懂的绝句。
长庆二十九年,京城暴雪,苏成帝以泪行刀,击溃其师赵延勋,却是反目不成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兰因絮我
宫门上的红漆逐渐斑驳脱落, 似雪片剥落肌肤纹理,一点一点在我眼底褪色。
微红的耳旁吹来凛冽彻骨的风,隐约是传达自骨髓的痛楚翻涌苦涩, 宫铃懵懂,震动依旧, 清脆如歌, 缓缓在我耳旁冷却, 然后陨落。
我眼底已然积冰千里, 却落不下半分泪水, 因为经年干涩,眼眸的澄澈无法透过半生风雪辨别我心境几何。
霜雪三尺, 埋没马膝, 一跺地,纷纷扬扬落下的, 便是陈年病根不除的剧痛,在此刻的北风呼啸之中,却有了不小的消减。
我颤抖了苍白的唇, 手中依慕刀险些掉落,却在身形一晃后反倒紧握,直到一丝血色艳丽,顺着指缝的空隙,簌簌而下, 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茫茫一片, 是我空无寂寥的心海。
如果说, 望见第一朵血花绽放开之际,我眼底是狂热而势在必得的野心暴露的话, 那么此刻呢,此刻的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具体的肌肤之痛终于唤醒我的清醒,我竭力抬起眼眸,清晰的仇恨与悲愤夺去了骄矜与意气,我哽咽着眼底的风寒冷眼望向城楼上瞧不清神情的那人,鹤氅保暖,风尘不染,居高临下,欣赏着这从高处望,艺术性拉满的雪地俯视画卷,万般复杂涌上心头,唯独没有,是怜悯低眉。
我剧烈地干笑着昂起头来,刀口泛寒,直指城楼宫角,心平气和道。
“张怀民,你何其恶毒。先以我为刀杀尽苏家,使我背入人伦旋涡,而你全身而退,还叫我感激涕零你的高抬贵手,收我入东宫,成你麾下能臣。”
我血丝充眼,牙关紧咬,良久悲泣而隐忍不饮泣,堪堪成句。
“你何其自私,借我威信民心为刃,诛杀不可驾驭前朝功臣,难以执掌的权高之人,以我之身陨悲剧,转嫁民愤泄于私心。”
我艰难无比地咽下一口咸腥,惨淡微笑,忘却周遭风声如潮,字字剔骨。
“你何其阴险,知我命大不死,哪怕我让步不计较过往,你也要以洛桑为要挟,逼我出山攻打瑾国,落天下之人口实。”
我浑身都在宽大的衣袍之下战栗,无人知晓我此刻的孤立无援,唯独身后的洛桑默不作声地催马近我,一言不发地扬手托起披风,隐忍周身暴戾的怒气,这才遮住了我的失态。
我泫然欲泣的眼眸终于落下阴影,我咬唇握住刀柄,血液结冰,乍然望之,叫人不由疑心一柄以血滋养的利刃出鞘自冰雪,而我以肉身给养,仇恨破刃,再度策马出刀,刀光如雪崩,所过之处,山色倾倒。
压根拦不住我的皇城司慌乱溃败,兵败如山倒,惨白的脸色比漫天落雪更为绝望,我坠至冰点的眼色飘过,极寒血花朵朵,嫣然破落。
可是即便如此,稳立城楼之人都没有纹丝动作,似乎城下凄惨生死场,皆与他无关。
我勾唇讥诮,转瞬明了他心中所想,不过是城墙冰雪所覆,云梯不可使得,量我善攻击破各个守军,也只得望而却步于仰止高山。
一念及此,我苍凉展颜,果然,为他卖命的,多少都是弃子的命数。
我似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在僵局三寸之前做了最后的违心决断。
一旁的洛桑忧愁低语,满眼更多却是对我难看脸色的关怀。
“阿依慕,现在,如何打算?或许,等到来年开春,也不失一道良策。”
我努力笑了下,哪怕用尽全力,似乎看起来也只是为了安慰他,而不是发自内心。
“不,如今他已然知晓另外半块虎符的下落,是在我手,怎会坐以待毙?且不说这后手,那些个地方已经应我响应,闻风而反,如若我此时退兵,他们又该如何存活?而等明年春天,羽翼尽斩,我将无兵可调。”
洛桑拧起眉梢,清逸的五官顷刻苦瓜脸般皱起。
“可是我们如今,俨然黔驴技穷,哪怕耗下去,也是徒劳。京城存粮之类,远比我们有保障。且虽多个地方造反,京城近段仍是追随张怀民,源源不断提供补给,此一时,难以拿下京城。”
我微微笑,意味深长,惊心动魄的致命吸引在零度以下的空气中弥漫出别样的味道。
我悄声启唇,附他耳畔,旖旎却清冷至极。
“谁说我在京城,没旁的人脉了?”
洛桑惊骇,良久吞吐。
“阿依慕,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出现幻觉了?偌大京城,生死皆是被张怀民所拿捏,遑论生死存亡之秋,谁敢应你调令,以命搏击一谋?”
我语带讽刺地绽放一笑,明明是野心勃勃的模样,却在一瞬间竟然现出绝望的意味。
“是啊,文武百官,重权在身,却无一人敢于越众,与我支援。哪怕是向我施以过援手的贵人吴词安,也不过是张怀民的傀儡,提线施舍支离破碎的善意。诚如他所愿,真心为我者,皆死于对我至浓至烈的爱意里。”
洛桑忧心的目光加深,弱弱扯过我的掌心,带了祈求的神情。
“阿依慕,答应我,不要做傻事。哪怕此仇难以消解,无以得报,从长计议,后人会铭记此恨,终有一日,瑾国会亡于不仁。哪怕正义此刻无法见天日,天道也会为你昭雪。”
我却温煦一笑,长长久久地叹出一口气来,舒然揶揄,明眸待他。
“洛桑,我没糊涂,我确有一友,仍潜伏深宫,只为里应外合的这一天。”
洛桑闻言惊愕地张开嘴,未待他回神,我已然箭尾带火,拉弓向空。
炽焰燃烧,遮天蔽日的火光从最高点散落下来,融化了凌空飘落的雪花,滚烫的野心在这一秒,再度复苏。
我眼底的冰雪消融只在须臾,野火乍然燎起,风吹不歇。
“是了,我想明白了。”
在那千万血色中,我不愿见到我所爱之人的那一抹。
赵延勋恩重于我,破除君权如山的律令,向我扬起慈祥的眉眼。
我在血花纷扬的最后一朵里,兀自沉沦,却也开悟。
如果因为这一朵残忍而驻足不前,那么先前的每一朵炽热,我要怎么对得起?
我笑靥明媚,在单调到令人目盲的雪色里张狂依旧,放声宛若一支唱不完的西戎古曲。
“众人听令,随我冲锋,在守军搭弓放箭之前,以盾阻挡,抵达城下!”
话音未落,我率先驱马纵跃,迅捷如风,绕开血流成河,挺进城下紧闭的宫门。
霜重城深,严峻肃穆,我却诡秘一笑,在外人看来莫名带了释怀与壮烈。
此下行军之莫测,叫守城军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意图,手忙脚乱到没来得及落箭,我们皆已汇于城下门前,紧贴城墙,进入射程的盲区。
就在众人云里雾里之际,我蓦然抬头,与城楼上偏角隐秘处,一对熟悉的含笑眸子对视颔首。
我抿唇一笑,深吸一口气入腹,这才回刀入鞘,冷峭拔出伴我多年的弓箭,弹拨弓弦,三支凌厉的箭,安然搭在了弦上,轻轻眯眼。
但见与此同时,城楼上一人三下五除二脱去厚重铠甲,手持一柄断刃杀红了眼,并不娴熟地杀过几个围绕在塔楼之中的士卒,身影若风,飞身夺过城门控制权,她冷汗遍布脊背,而脊背紧紧靠墙壁,嘶吼着拼命推开了关匣,城门顿时有了松动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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