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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臣(207)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汉子忽然想不明白,这股悲愤究竟从何而起,他明明与苏钟离素未谋面,为何会因她近乎是注定的败落而心痛?

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低阶将士,哪怕亡命于某一段风雪兼程,上头的怜惜,未必见得比对跑死的马儿多。

这样皮肉心思皆是粗糙的汉子,竟然蓦得跪地,清泪淌落在心底不言。

他紧闭双眼,哽咽了声线,两个口是心非的字词乍然烫伤了他的上颚。

“卑职谢陛下宽恕,苏罪臣已在被穆勒首领押送往京的路上,陛下请宽心,万无一失。”

张怀民心头巨震,良久才叹一句。

“穆勒部,没辜负朕的托付。”

汉子失声,喉结滚动剧烈,窗外风声猛烈,他深深痛苦着。他身为武将,怎会不知晓苏钟离传奇般的事迹。

他突然固执地偏信起来,苏钟离是对的,她是站在自己疾苦一边的。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憋回眼泪,他大胆地偷看一眼张怀民复杂而沉思的面色,心底微寒。

面临天子,他的畏惧却不比往前。曾经远远望着,他就能浑身战栗,臣服的感觉袭上心头,这是他们追随的帝王。

可是如今,他却只觉得怀疑不可消减。

手握重兵的苏钟离都未曾有过反心,主动归还兵权的她却成为了朝臣的头号公敌,这是阴谋吗?这会是陷害吗?

他心惊肉跳地做着猜测,直到双膝酸痛麻木,仍然未觉。

燃烧到尽头的蜡烛熄灭,武将忽然明了这情绪唤作何物,他苦涩咂摸,是为兔死狐悲。

忠臣枉死,天子无睹甚至默许的悲哀,油然而生。

第一次,对真相的渴求盖过了他对皇权天子的敬畏,他在张怀民伪善的笑脸里定定站起身,却不再是从前那个瞻仰天子的愚臣。

他轻轻道了声,便退下去,抿唇退过多道门,目不斜视地背穿过明暗不一的廊道,重新陷入凛人的凄苦风雪。

亲眼见过弟兄冻死在边塞风雪的他,对栽倒在雪地里的人们有着深重阴影的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身处苦寒的大雪之中更为心安,他身处微尘,贪恋光明,却不是暖烛带来的,而是那遥遥风雪中终将现身的那人披落的星星点点。

他义无反顾地折返,癫狂一般向着来处奔马,不知疲倦。

也许他是那人生命中的过客,也许这是他此生最为愚蠢的决定,但是他甘之如饴。

他力如蝼蚁,无法改变既定的残忍胜利者书写的事实,可是他至少不能让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而至死不明。

他快马遁去,眼带誓死地逼近着传说中她来京的路段,扬起一风烟尘,山青不见。

暖阁中,蜡烛续上,张怀民捧起书卷,却无端皱起了眉。

“她败了,可是我却总觉得,她不会败。”

他轻笑,极慢地摇头,安慰自己多想,竭力将注意力放到书上字去,却终究未能如愿。

他叹息,身边侍从为他披上鹤氅,他疾步步入风雪,登时冰火两重天。

他沉吟望天,伸手接住落雪几片,很快掌心温度化雪,他失神半晌,呢喃出声。

“假若雪不会被掌心融化,她就会无恙回到我的身边。”

他哑然失笑,解嘲垂眸。

“西戎的野花,终究是会凋零在水土两异的中原。而不驯的她,终将是养不熟的阿依慕,而不是朕的苏钟离。父亲是对的。”

眼底的温情被冰冷的风吹散,他接过身边人递上的暖炉,释怀一笑,转身走入暖阁,与白茫茫的风雪隔绝。

门合上的一瞬,那含在口中的低语才在寒风中回响起来。

“我也是对的。”

落座后,张怀民垂了眼眸,抬手提笔描摹,恍若无心轻语,嘱咐身边一直侯着的吴词安道。

“传令下去,将城墙之上,倒下冰水,里里外外,不可马虎。”

吴词安闻言狠狠一愣,不明所以。

“陛下这是何意?苏罪臣已然被羁押在途,何必再作城防?”

张怀民并不抬眸,只是淡淡,手中笔端轻动。

“城外没有风声,过于安静,我起疑心。”

吴词安面色复杂地回了声,吩咐下去。

张怀民这才停住手中笔墨,眯起了眼,自言自语道。

“我是了解她的,她是不会认输的犟种。不声不响不是她的作风,虽然事实摆在眼前,我还是宁愿多防她一分。”

城外风雪迷眼,先前奔逃的将领此刻安心下来,欢喜地跟着队首的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行进,而那马背上傲然执缰的,赫然是我。

却不是以被羁押的姿态,而是坚毅而孤往的,意气不减的,在厚雪堆积的山道上开路。

颜色鲜艳的京城拨开云雾雪层,慢慢现身眼前,安静地卧在广阔的中原腹地,宛若熟睡的巨兽,我凝眉,似笑非笑。

“久别重逢啊,瑾国。”

我抬袖擦去睫羽间凝结的霜雪,眯了眯眼。

“未走漏半点风声,他却还是花了大代价作城防,他终究是疑我的,从头到尾。”

我叹笑一声,幽幽化开在风中。

“城外万众善守名将候着本应被押送的我,他可真是好大大阵仗,我真是好大的脸。”

我微微一笑,颓然垂下头,却不是丧气神情。

手中依慕刀翻过身来,好似伸展了一个舒然的懒腰,被我的隐怒唤醒在这穷冬侵袭。

漂亮的刀光映在刀锋,凛冽的霜雪抹过刀刃,一个连贯的刀花,二十四节气,连起阵法八百里不绝。

干净利落的动作似乎已经预见到即将滚烫的血液,凝固刀锋而出,我这才疲惫地抬起眼眸,挑衅地勾起唇角。

“可是张怀民,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从你父亲那辈起,全瑾国乃至整个中原西戎,最善进攻的将领。”

当年局势危急,我披挂上阵,不择恶劣天气,厚雪覆身。

而这一回,京城罕见极早沐雪,白茫茫的一片。

即便是此时此刻,我的旧伤都在复发,都在隐隐作痛,提醒我这片土地不加吝啬地恩赐我的病痛。

我止于叹笑,今年初雪之洁,摄人心魄的纯净。

可惜我欣赏不来,白得晃眼的雪地上,一串脚印戛然而止,绚烂绽开今年冬日第一朵血花,这才是我,如今心心念念的。

燃尽忍冬,血腥的色彩从紧闭的宫门夸张地蔓延,包围了孤立无援的京城。

我高坐乌骓马上,薄凉了视线,对这里的记忆再无留恋,手起刀落,亲手斩断的是我曾孤注一掷的信念。

重返京城,我所为无他,不过那位子,以及那位子上的陌生人。

我冷眼举起张怀民至今苦苦寻找却音信全无的半块虎符,高过头顶,破城而入,城中百姓闪避逃窜,我未落刀,只是向着内城抬起手腕。

皇城近在咫尺了,重重风雪之中,刀光如影,首当其冲的守城军中,一名老将披挂越众而出,拼命接下我使出全力的一刀。

我怒气滔天,却在望清来人面孔的那一刻,险些落下泪来。

刀光疏离,冰冷无温,对面吃力接下我杀招的老将却微微展颜,一览无余是欣慰的笑意。

“孩子,你出师了。”

我终于还是直面接下了赵延勋的必杀,我却笑不出来。

明明是以势不两立的敌对者的立场,面容苍老,须发尽白的赵延勋却红了眼眶,而泣不成声的我则颤了声线。

他慨然赴死般昂起头来,企图用老花的视线看清我如今的容颜,然后他笑了。

记忆没了终点,只是断线。

我就那样崩溃着大脑一片空白,师父没有让我,我也没有克制手下的力道,我们正大光明地刀尖相碰,用恨证明爱的存在。

可是师父终归是老了,最后的最后,我还是眼睁睁望着他倒在了血泊之中,而眼底放大的瞳孔底端,是他垂死前那始终没有的怪罪。

我曾是游不过太平洋的淡水鱼,最后海却死在了我这条鱼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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