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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宿敌复活以后(50)



他完全就是一个活人,真是可笑。

江世安的胸腔被填满了,一股窒息、压抑的闷痛填在胸口中。这一切都对应上自己一直不敢确定的猜测,他想过薛简年少白头、牺牲不小,想过他的内功和血肉都因此衰弱,但当他从另一个残缺魂魄的口中得到证实时,还是涌起一股无法偿还的痛苦。

魔剑让世人偿还自己的恨。

风雪剑的半生,都在偿还漫漫不见尽头的愧。

雨水被风吹进来,濡湿了庙宇房檐下的砖石。江世安从她面前起身,停驻在山神庙残损的石像前,比破败的山石更安静、更沉默。

他沉沉地喘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尘世中尽力找到可以呼吸的缝隙。随后转过身向外走去,脚步停在房檐下。庙外阴云密布,雨丝朦胧,薛简的身影由远及近,他耳畔的薄红已经消退,唇色有些苍白,神情平静至极。

薛简感觉到江世安守在门前。

他伸手抓住对方,说:“我们进去吧,雨会下很久。”

他能从潮湿的空气中鉴别天气。

江世安没有顺从地跟着他走进去,他的手腕紧紧地绷着,被掌心包裹时,瘦削起伏的腕骨线条紧密地贴着薛简的掌心。道长松了松手,又重新包裹住对方的手腕,舒展的掌心将一切地容纳进手中。

他垂眼问:“怎么了?”

两人身高相仿,薛简略高一寸不到,与其说是低头,不如说是靠近。用他的呼吸、他的体温来靠近,那股淡淡的檀木味道流淌进江世安的嗅觉中,他用力挣脱薛简的手,攥住对方身上素净的青衫,吐字清晰,声音有一种忍痛般的冷静。

这种冷静令人觉得可怖。他抓紧薛简:“两年的时间够用么,已经七月了,薛知一,你不打算预备自己的后事?”

薛简神情一滞,他抬眸向庙内瞥过去一眼。事情总是这样,想要避免的所有事都在他刚刚准备放心时急剧恶化,一切都滑落向深渊,他足够克制、足够冷静,近乎虐待自己似得立即接受了现实,因为现实总是如此。

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伸手覆盖住江世安的手背,道:“……没关系的,我们把一切都处理的很快,时间不是问题。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到师匠本人……”

“我没有在问你这个。”江世安打断了他的话。

江世安其实很少情绪不稳,他很少崩溃、很少像个疯子一样失去理智。在经年的追杀和逃窜当中,他所受过的坎坷和欺辱已经将他塑造成一个永不倾斜的天平,再多恶言冷语也不能让江世安多皱眉一下。

但薛简不同。

他为薛知一的执着而痛恨,他为对方一意孤行的牺牲而恼怒,他是真的恨他,恨不得能现在就咬碎他的血肉,撬开他的脑子,倘若世上有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办法,江世安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要复活。

他被深深地爱着,被爱得很痛苦。

“……我没有问你这个。”江世安再重复了一遍,攥着对方的衣衫没有松开,“你是真的想死啊。”

薛简说:“我不是为了你。”

江世安笑了一声,檐外的雨落如水帘。他点漆般的星眸停在薛简脸上:“你在跟我讲笑话吗?不是很好笑。”

“我是为了自己。”道长说下去,“我是为了我的不甘,文吉,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甘心,世事太刻薄了,我不甘心。”

“这些你觉得不甘心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江世安的冷静消耗殆尽,他无法自控地拉过薛简的手臂,“你用一句不甘心就能当做理由了么?我是要问你有没有办法,有没有让一切都停下来的办法?……你没有,不然你就会告诉乔红药、广虔道人也不会让你下山、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江世安其实早知答案。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抬手拂掉薛简肩上的水珠,转头望向天边,低声道:“进去吧,让淋湿了会生病,死得快。”

“文吉。”薛简唤他的名字。

江世安没有回应。

他没有理会薛简,独坐了很久。两人还是行走在这条已经确定的路上,翻案、报仇、寻找线索,接下来的数日,江世安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

但他看起来终于更像一个幽魂了。薛简时常不知道他在哪里,江世安的气息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他不再将手牵过来,有时薛简甚至觉得他在某个瞬间消失了——好安静,这样的静谧让他的内心逐渐地恐惧起来。

夏日多雨。

七月末,两人暂住进雨水丰沛的怒江城,受到当地大派的以礼相待。怒江会尽力配合、提供线索,叶家家主还积极地想让嫡子拜江世安为师。

江世安婉拒之后,叶家人盛情款待,请两人住在内城。

当夜是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尾随两人而来的乔红药被安置在了另一个房间。江世安点了一盏灯,在灯火中写了几封信件。风雪剑就放在一旁,剑柄上已经挂上编织整齐的剑坠儿,窗缝里渗进来的夜风将坠子拂得轻微晃动。

信件纸张的边缘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自山神庙那日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而僵硬。江世安自然没有真正的怨恨他、没有恼怒到要跟道长一分为二。但沉重的焦虑和紧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依旧形影不离,但是越靠近薛知一,他就越容易感觉到难以呼吸,他会在道长身边变得异常脆弱。

江世安厌恶自己变得脆弱。

他第一次动用起关系。曾经交友行善、仗义疏财的时刻,江世安从来没有期望得到什么回报——期望回报是一种微妙的暴力。但他这一次不得不渴望能得到回报,他给自己的朋友写信,守陵人姜老、域外魔道的两位朋友、远在十万大山豢养巫蛊的苗女、曾经拉拢他的左道邪派、想要收他为徒的杀心观观主……

他的自视甚高、他的轻狂自负,在渺茫的机会面前,根本就一文不值。

只要有任何办法可以救薛简的命,他什么都愿意做。

时间紧张,江世安每次行至一个地方,都会立即给常年在此地活动的名医写拜帖。今日两人已经见过怒江城最好的医师——可那个人连两人谁是活人都分不清楚,真是庸医。

他写好信件,用红泥封起来。窗外的电光无声地划过天际,瞬息间点亮室内的一切。那些隆隆雷声、迟迟地翻滚着响起。

江世安用手按住眼睛,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他听到身后轻微的声音,是薛简走过来,立在他身后。

薛简抬起手,指尖很轻地碰到了他的肩膀。他慢慢地,将手落到江世安的肩头,像是怕惊走他。在烛火之前,薛简轻声道:“文吉……你会抛下我吗?”

江世安说:“你死我也死,有什么大不了,谁抛下谁啊。只是我没想到你的时间这么短……真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你和乔红药的脑子都有病……”

薛简低头凑过来,声音渐近:“我应该早跟你说的。”

江世安扯了一下嘴角:“再来一次你也不会说,别当我是傻子了。”

薛简的手微微收拢了一下,摁住江世安的肩膀,他向江世安道歉,可是又一次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明明文吉的触感就在指尖,但他的回应、他的声音,却总是沉向无人般的寂静。

薛简的思绪有些混乱起来了。他积压着许多被“冷置”的失控,在江世安忽然间的沉默中,一种比失去血肉更煎熬的滋味纠缠上来,噬咬着他的骨骼。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摸索着,紧紧地攥住对方的手,轻声唤了一句:“文吉。”

江世安“嗯”了一声,屈指挣脱他的手掌。

这份明显的挣脱感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薛简对自己的安慰失效,他的理智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浪潮冲垮,被撞得粉碎地埋葬在了水下。越是忍耐克制,到了决堤的时候就坍塌得越是彻底,他用力地重新握紧江世安的手,死死地拉住他,蓦地抓住江世安的肩膀,入手是切实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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