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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世安抬了抬眼皮,冒着寒夜的风雪,他的眼也仿佛凝结成了冰。
一炷香后。
他用来赶路的马死了,和拦路的所有人一样,倒在了那片密林里。
江世安忘记自己杀了几个人,他记得有人死了,有人喊着“魔头害人”逃走了。他路过地上的尸体,将小辰背起来,赶到镇上。
到的时候,小辰气若游丝,天边刚刚露出一线鱼肚白。
江世安找到好友的住处,伸手敲门。他的手在门上留下了血印子,很不美观,于是他又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更脏了。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不一会儿,门开了。
“文吉?”来人穿着郎中的大褂,连忙让他进来,“这是怎么了?”
江世安字文吉。他将小辰放下,接过好友递过来的布巾擦手、擦脸,说:“还能怎么了。小辰的藏身地被发现了,有人一直在找当年望仙楼的遗孤,飞卿,你先救他,我慢慢说。”
韩飞卿点了点头,打发药童抓了点药,然后亲自擦拭血污,给这个年幼的孩子处理外伤。他一边处理,一边用余光瞥着江世安:“寻常追杀围堵,可奈何不了你啊?”
“他们把小辰抓到了百花堂。”
韩飞卿手上一顿,皱眉道:“那是什么地方!百花堂也是左道中人,这群人为了杀你,竟然跟旁门左道联手?……你是从十三血杀阵中闯出来的?”
江世安默默点头。
“怪不得……我认识你四年,从来没见过你受这么重的伤。”韩飞卿道,“你跟他血海深仇,居然还救他,值得么?”
江世安自行撕下来一块干净的布,垂首处理伤口:“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也不能全怪你。”韩飞卿道,“如果是我,一定会斩草除根,不会像你一样想着让他平安长大、远离仇怨。这样的根……”
话音未落,浑身滚烫、发着烧的小辰忽然清醒过来。十岁的孩子睁着一双眼,空空地望了望房梁,说:“哥,下雪了。”
江世安说:“没有。”
“哥,下了的。”他哑声坚定,“我看到了。”
江世安不再反驳。小辰突然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像回光返照似的。他看着江世安:“哥,望仙楼惨案那一夜,是下了一场雪。”
“诶,别怪你江哥,你这孩子快躺……”
江世安抬手挡住了韩飞卿。
“是你动了手。”小辰说,“你是风雪剑。你是杀人凶手,你杀了我爹、我娘。”
江世安看着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男孩忘却了一切疼痛,他伸手揪住江世安的衣服,眼睛通红地泛着血丝,还没变声的嗓音几乎有些尖锐:“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你不是我娘的好朋友,他们也没把我托付给你!你是我的仇人,他们没说错,我要杀了你!”
他的手碰到了江世安的伤口,血肉外翻,红痕沾满了黑衣。
他低头抓住孩子的手,没有用劲儿,只是说:“躺下,别折腾了。”
啪!
年幼细弱的手腕却猛地脱出掌控,一个巴掌打过来。属于孩子的、小了一圈的手掌印落在他脸上,扯开了眉尾的伤口,血珠蛰落。
“我不要你救!我要你死!我要你给我爹娘赔命!”
江世安呆了一下,他松开手,按了一下右半边脸,说:“我赔不了。”
“你这个骗子,你是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你!”
江世安向后退了半步。前方是刀山火海的时候,他不知道后退的路怎么走,现在却只能先退半步。
韩飞卿按住小辰,将伤药递给他,说:“你这又是干什么,自找的不痛快,这种事竟然让孩子听去了,能不闹吗?”
江世安低头涂药,也不说话。他习惯地拿起内服药的瓶子,也不用水,只用唾沫干咽下去,表情很平静。
所幸小辰太虚弱了,很快就又昏了过去。韩飞卿给他处理完伤口,敷了药,这才擦了把汗,站起身来。
药童烧好了水,韩飞卿泡了点茶叶,坐在矮凳上用茶炉子倒水:“文吉,你伤得也很重,今日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先让小辰养好伤。”江世安垂着头,“我带他去沧州,当地有家武馆,我帮过他们,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让小辰隐姓埋名、化妆易容,在那里习武。”
“你不是不喜欢他踏入江湖吗?”
“人和命争。”江世安说,“很难争过的。”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韩飞卿笑起来,“我跟你当好友也是颇有风险啊。要不是你四年前在土匪刀下救我一命,就是打死我也不敢跟‘魔剑’混在一起。”
江世安抬头:“多谢你了。我在这儿不安全,消息传出去大概要几日,他们赶来也要一阵子,最多三日我就带小辰走,不给你添麻烦。”
韩飞卿看着他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文吉能住在这里,我很高兴。”
江世安刚要开玩笑,忽然发觉体内气息一滞,他心思电转,立即伸手摸剑,掌心刚刚覆盖在剑柄上,就见到韩飞卿不知何时夹起炉子里的一块炭,在昏迷的小辰身上比划着,只要手一松,那块滚烫的炭就会掉到男孩的伤口间,烧得皮开肉绽。
就在这一刹那的呼吸停滞中,刚刚服用和外敷的药物愈发起作用。江世安内力凝涩,体内被毒素撕扯着,喉间泛起腥甜。
他将血液咽下去,看向韩飞卿:“飞卿。”
韩飞卿转动着手里的炭夹,抖落的火星在小辰的血衣上灼了一个洞:“文吉,你别怪我。”
江世安闷哼了一声,很快又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人了?”
“世家要你的命,我也没办法。”韩飞卿道,“我们几年的交情了,我也不忍心的。只是文吉,你活着妨碍了很多人。江湖上终究还是五大世家和正派豪门把持着,你恶名累累,却连旁门左道都不帮你,我帮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江世安道:“只要你不开门,我不会闯进来。”
韩飞卿终于仔细地看了看他,说:“我没有给土匪开门,但他们还是闯进来杀了我夫人。朝廷没了,这世道早就乱了,没有世家收留我保护我,迟早我都会死的。”
江世安愣了一下,他的掌心握着风雪剑作为支撑起身。韩飞卿却马上寒毛倒立,警惕地保持距离,靠到床边用匕首掐住小辰的脖颈,威胁他道:“放开!不然我弄死他!”
江世安顿了顿,松开手。风雪剑落在地上,没了支撑,他马上低头呕出一口毒血,脸上的掌痕还没有完全消下去。他说:“你治过我的伤,知道多少药才能毒死我。既然如此,还怕什么?”
韩飞卿不语,好半晌,只说:“对不起,文吉。”
江世安抬头,他其实是一个很伶牙俐齿、很会开玩笑的人,但他已经两天两夜没能开出一个玩笑,脑海里只有滂沱的血路、满地的尸体,只有八年前的血案,还有他手上没有报尽的仇恨。
他还没来得及……
还没来得及……
很快,毒素让他不断地咯血。他的内力被消解散去,眼前一片黑暗,失去了五感。
但他仍然“看着”韩飞卿,说:“韩飞卿,和他们站在一起,只会死的更快。”
韩飞卿没有回答,只是在他倒下时,用那把匕首捅穿了好友的胸膛。
血液沿着医馆的地面一路蜿蜒而去。
……
太平山,方寸观。
静室里燃着两盏幽暗的烛火,祖师尊像、香火蜡烛之下,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在此静坐。
夜晚过去,已经到了天际微白的时刻。
这是薛简闭关的第十七日,运功、诵咒,这一切似乎已在这二十五年里刻进他的骨血,心净如一。
蓦然间,烛火忽动。
一股极为森寒惊惧的预感降临心头,薛简理应避开,但他却下意识地伸手掐算,才刚刚算起,便涌起一口心血,埋头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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