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258)
但是他是局外人。
有时候,他需要一点局外人的眼光,局外人的意见。
而萧阮,果然也给了他最意外的回答,他说:“那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他的意思……有意思,皇帝笑了:“朕的意思?”
“陛下要废后吗?”开门见山一句话,劈得皇帝呆住:萧阮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学识渊博,又是奉旨教导他礼仪言行,鲜少这样直白与他说话。
皇帝多看了他几眼,方才问道:“废如何,不废又如何?”
萧阮正色道:“臣素不闻皇后有过,如果陛下要废后,恕臣告退。”
皇帝被噎了一下,他这是摆明了态度,不支持废后……母后定然是支持废后的,萧阮不支持,那就是站在他这边了,虽然萧阮无职无权,站在他那一边无济于事,但是皇帝心里还是高兴的。
只是并不流露于面上,只问:“卿不闻不祥耶?”——你难道没有听说皇后不祥的传闻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萧阮一本正经地说,话锋一转,又道,“何况谣言止于智者。”
啧啧,这话说得,他要是信了有鬼神之说,岂非不智?当然皇帝并不在意这个。他再三盘问过,知道不可能人为,而萧阮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只是凭本心揣测。也不知道是真个不信,还是装出来的表态。皇帝微微一笑,问:“如果朕没有废后的打算呢?”
“那么陛下如今之计,是要追究到底,大兴讼狱,还是隐忍不发,为皇后正名?”
一语惊醒梦中人!且勿论是人为还是天意,既成事实,首要任务不是追究而是处理。萧阮这几句话,虽然没有帮他分析出幕后黑手,却指了条康庄大道——废后还是不废?当然不废;是追查到底,还是先给皇后正名——自然是正名。
但是皇帝开口仍是问:“莫非……卿心中已有眉目?”他始终心存侥幸,希望是出自人为,又碰巧被人看破。
萧阮只是摇头:“并没有,但是想必朝中自有精干之人,定能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
理论上是如此:以陆靖华的身份,这样的场合,能够接近她的人是有数的,能够摸到皇后绣衣的,也不是清理不出来。所以萧阮说“顺藤摸瓜”不无道理。
但是理论是理论,皇帝苦笑:藤一直在那里,就是摸不到瓜。朝中诚然可能有精干之人,未必肯听命于他。
皇帝心中苦涩。不过萧阮只是从理论上推测,而并不像他清楚事情始末,皇帝失望之余,也隐隐放了心:要他能耐到那个份上,他对他的防备,可又须得上一个台阶了。
“那就再议吧,”皇帝说,“正名——又怎么个正名法?”
这回换了萧阮微微一笑,胸有成竹:“臣为陛下贺!”
“贺?”皇帝被他绕糊涂了,“贺从何来。”
“厉者砥砺也。”萧阮只说了五个字,皇帝心中一阵狂喜。
“厉”并不是个吉利的字,它有祸患、灾难的意思,诗经中说“降此大厉”;又有恶鬼的意思,比如《左传》记载“晋侯梦大厉”;还指瘟疫,恶疮,春秋时候刺客豫让为了报仇,就曾经以颜料涂覆其身,看起来像是长满了恶疮。
而萧阮说到“砥砺”,是“厉”字的本意。
假使帝王是刀,则皇后为磨刀石,能使之砥砺奋进——这样的寓意,自然吉祥至极,当得起这个“贺”字。
转念却道:“卿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究其实,祥瑞和凶兆并无差别,都是怪力乱神。
萧阮应声道:“谣言止于智者,奈何天下不智之人何多。”
皇帝:……
这句原来应在这里。果然滴水不漏。智者不信鬼神,但是天下蠢货多了去了,对于蠢货,就须得用蠢货的法子,那对付聪明人呢?
皇帝看住萧阮,并不催促。他知道他定然还有话说。但是这个话,只能他来说,他不能开口,甚至不便接口。
仓廪实而识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大多数百姓辛劳终日,不过勉强糊口,哪里有这个闲心、这个功夫、这个见识去探知视野之外的事。所以天子择后,于皇家、于权贵是天大的事,于天下百姓,则无足轻重,不过坊间笑谈耳,拿个祥瑞已经能够镇住大部分人。
相形之下,朝中衮衮诸公就没这么好糊弄了,这个理由,远远不足以让他们闭嘴。
他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他的母亲。母亲属意姚氏女为后,在洛阳高门,不是秘密。母后掌管六宫多年,这次皇后进宫,接引女官又是她的贴身婢子,要说皇后出事,是母亲指使,想必无人不信。
——如果不是没有证据,连他自己都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