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渊有时候也摸不透那些NPC的想法，但谁会对一个毫无威胁的人露出獠牙呢？

他只要信任银河公司的系统就足够了。

“爱卿莫要过于愤怒，卿年纪不小了，若气得太过，难免伤及身子。便是毫发无损，手中牙笏碰裂了也不好啊。”

林渊语气温和，不动如山，仿佛压根没看见那混乱一幕，他头一次展现如此清晰的偏向，就差指着张尚书骂为什么他要用自己的脸打徐谦的笏板，“左右，唤太医上来，为徐爱卿诊治一番，千万莫要有个三长两短。”

这样的态度已经证明了问题。

徐谦在朝堂之上、当今帝王眼皮子底下动手，这举动不说后无来者，也是前无古人。

可以想见，张尚书的大名必定会在这局游戏中标榜史册、流传千古，不是因为他做出多少政绩，犯了多大的罪孽，而是因为——他是历史上第一个在朝堂之上，被低了自己四阶官位、高了自己二十岁年纪的御史揍到鲜血横流、四仰八叉的三品大员。

林渊包庇的意味毫无掩饰，而他也已经成长到有资格任性却不被任何人惊扰。即使现在林渊做个任性妄为的暴君也暂时没人拦得住他，可他一个千古明君当然不会干这种事情啦。

朝政继续，林渊命人取来确凿证据，当庭令宋毅撰写圣旨，判了张尚书一个流放充军之罪，抄了家将他的亲人全部驱逐出京，贬为平民，这辈子不许科举做官。

他点了新上来的一个清廉颇高的武将做抄家人选，证据确凿又威严深重，没有任何人有异议，众大臣山呼“吾皇仁慈”，平常收了张尚书贿赂的人，现在一个个安静平稳地好像从没和他有过牵连；往日推杯换盏抵足而眠的朋友，这时也一个个低眉顺目像个鹌鹑。

林渊环视一圈朝堂左右，目光平静，不容违逆。

就在这时，徐谦又开口了。

“陛下，臣还有一人要弹！”干瘦的老人说话铿锵有力，磕了个头。

厉害厉害，这怕不是弹劾上瘾。林渊略挑了一下眉，他是乐意看乐子的，在众大臣安静到寂静的气氛中，林渊声音温和，带着少年人的清朗之感：“徐爱卿还要弹劾何人？”

“微臣弹劾徐谦，御前失仪，殴打朝廷命官。”徐谦缓缓道，又磕了个头，“请陛下治罪！”

——林渊微微眯起了眼。

***

年轻小将抱着斩奸除恶的雄心和蒙君垂青的兴奋，领着一队精兵，手握陛下圣旨，气势汹汹地前往张尚书的宅邸时，年轻的帝王正在甘露殿，同他的老师兼辅臣慢悠悠地饮茶。

谢绉一如既往坐在他素来坐着的软垫上，轻轻呷着茶。

他是林渊最忠诚的臣子之一，这件杀人的事林渊根本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也不认为有瞒着拥护自己大臣的意义，他早就隐晦地透过底，谢相是默认了的。

谢绉看似什么都不清楚但实际门清，只因年轻的帝王早就暗示过。谢绉的脑子不蠢，聪明人就算被蒙了眼睛也还有耳朵鼻子口舌可用，冯相猜错了，他把林渊和心机深沉又敏锐多疑的历代帝王连在了一起，可他远远没有谢绉离林渊得近，而林渊也根本无法用常理忖度。

此刻，谢绉正有些失态地一手按着自己的脸，一手端着清香的茶。他脸上刚刚被敷了药，一阵滚烫一阵冰冷，唇边带着些无奈的苦笑。

“谢相，你额上、眼周还痛不痛？”林渊和煦发问。

“谢陛下关怀，臣没什么大碍。”谢绉看着颇为无奈，“谁也想不到徐大人平日那般看重规矩之人，竟然也会冲上前去，压抑不住怒火，殴打叛逆。”

好好笑，这也太倒霉了吧，上去栏架，结果被怒火填膺的徐谦无意识捶了眼眶一拳。

刚开始脸上只是有些泛红，但谢绉毕竟不年轻了，很快，他脸上被打的地方就变得青青紫紫。还好徐谦没看见，不然他弹劾自己的罪名就又要加一项“殴打当朝丞相”了。

林渊忍住笑意，但想起徐谦，又有点头疼地叹了口气。

“徐爱卿哪里都好，就是太重规矩，连自己都弹劾，这可如何是好？早知他愤怒至此，朕便不将户部尚书贪污之事交予他了。”

徐谦那副不把他自己丢进大牢处死就不罢休的犟劲，让林渊这个自诩千古明君的玩家很蛋疼。不理睬吧他不行，理睬处罚吧……林渊可不会嫌自己的死忠多啊！

谢绉捂着脸，模样有几分滑稽，但他眼神却清澈如少年人，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自古以来没说过御史殴打叛逆该当何罪，陛下早有决断，既然此刻心中抱怨不吐不快，微臣静听便是。”

林渊也笑了，他反映何其快速，心中早有了几个预案，这般说，只是对亲近熟悉的忠臣吐吐槽而已。被他戳破，略微摇了摇头，端起茶盏，“谢相，喝茶，喝茶。”

谢绉便也端起了茶盏，微微一笑。

第36章

徐谦安静地撰写弹劾罪臣的折子。

自打他被提拔为御史，撰写弹劾奏章的技巧便慢慢从陌生到熟悉, 这次撰写与其他时候没差多少,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徐谦弹劾的是他自己。

他身为御史, 一举一动本就代表着皇帝的威严, 可他却难以遏制怒火，上手殴打了朝廷官员, 就在御下，就在文武百官面前！这事简直不可饶恕, 无论是谁，他在遇见此情后也会弹劾。

无论陛下如何做，他都要阻止陛下为了自己而出现污点。

昏黄的油灯下，徐谦目光坚毅。

他打定了主意要自己获得应有的罪名, 上朝之后, 一片寂静，不等徐谦先开口诉说自己无可饶恕的罪责, 高高坐于九龙金椅上, 脊背笔挺的林渊隔着珠帘开口了。

“朕夙夜难眠, 思来想去，如何审定徐谦之责。”

他语气平平, 众臣听不出那话语中是否带有不悦或包庇之意, 但毫无疑问, 林渊已然成竹在胸, 只是通过他的口将话语传达至众臣耳中, 通告他们一声罢了。

“与谢相探讨良久，朕终是想出了一个法子——于义，将匣子带上来。”

素来侍候在陛下身侧的亲近宦官俯下身子称‘是’，他走入宣政殿左侧耸立着的两根金龙浮凸的朱红柱子之间，身形隐没在深暗的阴影中，不多时，有两队精神抖擞的金翎卫谨慎护持着于义，从殿外走入殿内，路过各位大臣。

于义手中多了一只长而窄的缎面盒子，他恭恭敬敬捧着盒子站在林渊身侧。

林渊郑重道：“念。”

“喏。”于义小心翼翼拉开铜扣，打开盒子，将其中一物捧出，象牙做轴、绣有云纹的明黄圣旨缓缓展开，消瘦俊俏的白皙宦官高声念诵：“奉天承运，皇帝招曰：御史徐谦，当庭辱骂殴打朝堂三品官员，其罪不可恕……”

他念了许多条互相映证事实的条文，徐谦听着那些罪名，心中竟生出一丝隐秘的欣慰，如同年迈的老者目睹孙儿做出了正确之事。他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审判终于等到了。

“……着贬谪为正八品学士，钦此。”

“吾皇圣明！”

由谢相领头，宣政殿内各位大臣顿时黑压压跪了一地。

但林渊并未立刻叫他们起身——于义放下圣旨，又从匣子内拿出了一封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学士徐谦，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两袖清风，铁面无私，恪勤匪懈。不因居功而忘恩，又护百姓而谏言。丙吉问牛，急吏缓民，正是骨鲠之臣，如秦镜高悬，乃朕之肱骨，国之栋梁。于此特赐尚方宝剑于卿，望卿如明镜，不忘初心。钦此！”

……尚方宝剑？

……尚方宝剑！

是了，冯相辞官退去，尚方宝剑自然回归陛下手中。

徐谦整个人彻底呆住，耳中仿佛有无数人窃窃私语，又好像双腿战战，难以维持跪伏姿态。他一时百味陈杂，一时激动颤抖，一时又窝心得恨不得长啸。但他甚么都没做，只有两行热泪顺着干枯苍老的面容滑下，洇湿衣襟，朱红色更深，仿若心头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