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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顿一下,她也笑笑,用了百里青枝的原话:“我并非拎不清。”
无需多言,话外之音彼此心知肚明。
“不过,有件事你说错了。”
自椅上起身,百里青枝展颜笑开:“我之所以帮他们——”
她道:“流霜,世上有个词,叫‘能者居之’。”
沈流霜微怔。
施黛蓦地抬头。
一霎间,远山茫茫中,酉时的钟声响彻越州城。
百里青枝颔首,顺势转身。
厢房外,侍女为她拉开重叠的两扇木门,筵席间,三百门客不约而同投来注视。
百里青枝缓步往前。
因亲人过世,她周身并无金银首饰,不同于平素的疏懒散漫,今日发绾高髻,层叠裙衫绽于身后,一袭白衣似绮丽琼花。
“今时灾祸,乃百里氏之过。”
百里青枝道:“我向诸位赔不是。”
“青枝小姐。”
有好脾气的问:“这事怎么解决?你应当知道,越州城现在……”
“百里家都快没了。”
暴脾气的中年人怒声道:“今后怎么办?”
这么个娇滴滴的女人,如何撑起整个大族?
百里青枝神情未变:“兄长过世,我当继任家主之位。”
有人嘟囔一句:“你?”
百里青枝笑笑。
侍女双手捧来一把长刀,她随手接过,拔刀出鞘。
是街边常见的款式,由凡铁打造,平平无奇。
随她腕骨轻转,磅礴灵气如潮四涌,若山石压顶,令席间再无声息。
一人发出惊呼,竟是刀风倏过,斩落他一缕颊边碎发,未真正伤及他分毫——
正是方才发出质疑的那人。
“有何不可?”
百里青枝含笑道:“近十年来,百里氏米行、缎庄、赌坊、铁器玉石生意由我一手操持,至于刀……”
她凤目微弯:“诸位不若前来切磋几番。”
说白了,门客全是由大族豢养的食客,只要有俸禄拿,谁敢真和主人家叫板。
更何况,百里青枝的刀意着实凌厉骇人。
纷乱的心绪聚拢又散,百里青枝握紧手中直刀。
兄长的叮嘱,嫂嫂的怀抱。
或许还有灯笼微光里的一袭青衫,和牵住她的那只手。
都是过去的事了。
古语有云,能者居之。
越州豪族的话事人,她那不成器的二哥当得,她为何当不得。
答应助谢允之复仇的当日,百里青枝曾清晰感知到,某种自胸腔蓬勃而生的情潮。
似烈火灼酒,又像春芽新发。
那一瞬间的悸动,名为野心。
凛然刀意间,不知是谁行礼高呼:“参见家主!”
百里青枝心不在焉地想,今天是个黄道吉日。
浓云晚照,落日熔金,霞火熊熊燃烧,于倾覆四野的夜幕下,为白裙镀上血一般的瑰色。
在她身前,三百门客齐齐躬身,声浪震天:“参见家主!”
第99章
与百里青枝作别后, 施黛离开百里府,前往越州镇厄司。
“百里家。”
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一切,施黛感慨:“都不是省油的灯。”
沈流霜走在她身边, 颔首表示赞同:“还是捉妖更轻松。”
她在施府长大, 被施敬承与孟轲当作亲生女儿对待, 从没苛责过。
困了就睡, 闲了就练刀, 虽然常因捉妖受伤, 沈流霜甘之如饴。
她喜欢九死一生的生理性刺激。
江南的钟鸣鼎食固然不错, 可要虚与委蛇勾心斗角, 太费心神。
有这个闲工夫,沈流霜宁愿杀几只大妖。
施云声席间只顾着吃喝, 不知道两人与百里青枝的那番对话,这会儿仰起脑袋,迷茫眨眼。
不是很懂她们在说什么。
参加筵席的只有他们三个,江白砚一早去了镇厄司。
离开百里府一路往前,靠近镇厄司正门,施黛被吓了一跳:“好多人啊。”
大半条街被百姓挤满,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黑压压全是人潮。
每个人都在说话, 无数嘴巴张张合合, 声调乱作一团, 一句话也听不清。
施黛被杂音吵得耳朵疼,为防止家里小孩走丢, 拽紧施云声袖口。
施云声对此习以为常,没挣脱她的手, 左右环视一圈:“这是在干什么?”
“你们不知道?”
离他最近的妇人转身:“斩心刀被抓了!”
施黛了然抬眉。
她以为这场骚乱更多源于权倾江南的百里氏,没想到,百姓们是为斩心刀而来。
说来也对,近二十年来,受过斩心刀恩惠的人有成百上千,在江南百姓心中,这是真正的侠士。
“斩心刀杀的人,不都是咎由自取吗?”
一人拔高音量:“百里家骨肉相残,那几个残害亲兄弟和崔大人的混账,难道不该受罚?”
“还望镇厄司留情。”
一个女人急声道:“斩心刀救过我一命,若非有他,我已经……”
更多百姓嘈杂出声,守在镇厄司门前的青年术师一个头两个大,竭力安抚:“好好好,还请稍安勿躁。”
施黛与沈流霜亮出身份腰牌,青年见是同僚,让开一条往里的路。
聂斩等人,如今被关押在牢房。
牢狱昏幽潮湿,两壁燃有火烛,洒落澄黄微光。
不大的空间里聚有十多道身影,人烟一盛,便不显得寥落阴森。
瞥见施黛三人,孟轲一笑:“百里家的事情了结了?”
“嗯。”
沈流霜温声:“审得如何?”
施黛一面听她们对话,一面往孟轲身后望。
聂斩四人坐在一张木桌前,旁侧守着好几个镇厄司术士。
被众星拱月围绕在中央的,是位身着白袍的男人。
男人五官平平,眼尾已生两道细纹,瞧上去四十岁出头,头发竟是全白。
搭配一尘不染的白衣,像落了满身的雪。
随他右掌合拢,张口低声说句什么,再张开,手心冒出一团幽蓝色的火,直窜一丈高。
施黛仔细辨认,他说的是“业火焚身”。
这团火几乎要冲上房梁,惊得年轻人们阵阵低呼,好不热闹。
江白砚抱剑立在一旁,面色沉静,波澜不起。
当他侧目望来,眉眼压低,朝施黛露出个清浅的笑。
江白砚生得精致,被幽光一照,黑瞳里似缀了层细碎的琉璃珠,生生把冲天业火的惊艳感压退几分。
很是惹眼。
不止施黛,沈流霜与施云声也陷入沉思。
江白砚这种情态,像话本里蓄谋的妖。
不对劲。
“有客来了。”
手捧业火的中年人望来一眼:“外边很冷吧?”
这人生了双漆黑的眼珠,虽含着笑,却有藏锋之意,沉不见底。
与他对视,施黛如被一慑:“有点儿。”
夜里的空气满浸清寒,她从室外进来,掌心是冷的。
对方笑笑,嘴唇翕动,业火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是充斥整片空间的暖意,寒气褪尽,仿佛入了晚春。
业火需久经淬炼所得,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物,被此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用了一句话而已。
刹那间,施黛猜出他的身份。
施敬承笑道:“这位是书圣。你们都听过他的名号,我就不多介绍了。”
书圣,当今最强的大儒。
聂斩在幻境里说过,他来了越州。
施黛行礼:“见过前辈。”
只是……这位活了两百多岁的儒士,和她想象中的温文儒雅不太一样。
——你们儒生都喜欢给人变戏法玩吗?
“黛黛,流霜,云声。”
书圣笑意和煦,逐一道出三人名字:“敬承常向我提起你们。”
沈流霜:“久仰前辈大名。”
木桌旁,聂斩两眼一眨不眨地看他,止不住嘴边的笑。
看来他虽当着施黛的面撒了不少谎,至少有件事是真的,聂斩很崇拜书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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