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凉气也慢慢透入骨髓，他在被审视。

被毫无保留地审视，就像一件物品一样。

“以前的事本宫不管，往后你和李自牧如何如何，本宫也不管。”长公主平静道，“只是吃穿用度从本宫这里走账，别跟像朱财这样的人拿私财。”

竹曦对长公主的态度有些意外，长公主似乎早已知晓李自牧的喜爱男子的癖好。对他也没有太过刁难，有种公事公办的态度。

“听明白就起来坐，别跟个木头似的跪在那里。”

听到公主这么说，竹曦才跌跌撞撞地从地上支撑起身子。膝盖已经有些犯疼，但是公主看着，竹曦也不好意思揉。

就在竹曦抬起脸的瞬间，长公主的杯盏叮咣一下，险些没有洒出茶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长公主的样貌和竹曦想象的差不多，是个凌厉的美人。她今日的穿着并不繁重，只是在发饰上做了些功夫，珠光宝气，显得她雍容华贵，但此时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一瞬间的失态让长公主自觉不妥，她立刻又恢复往日的平静，但视线还是牢牢地锁在竹曦这张脸上。

竹曦很奇怪为什么长公主会是这副表情，自己早间照过镜子，打扮皆是整齐合规的，并无不妥之处。

周围的婢女接过茶盏，关切地询问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挥手让她们退下，自己定了定神色：“你如今住在哪个院子？”

竹曦小心翼翼地回答：“回殿下，有池塘的那个小院。”

“哦……”长公主思虑片刻，缓缓道，“本月将军府就要办婚宴，届时宾客众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婚宴办完之前，你就待在院里别出来，省得惊扰了贵客。”

听到这话，竹曦心里不太舒服。虽然自己确实摆不上台面，但也不至于连院门都不能出吧。但是公主毕竟是公主，她的话没人敢违背。

“……回殿下，好的。”竹曦勉强答应下来。

长公主点头，淡淡道：“嗯，告退吧。”

竹曦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就朝这位公主行了告退的礼，拄着拐杖走远了。

等竹曦走远后，长公主又端起茶盏抿了抿茶水。这茶虽也是上好的龙井，但并非她常喝的那种。

长公主皱眉道：“没有雨前龙井了？”

婢女解释道：“今年夏季来得快，茶州也未产出上好的雨前龙井，所以才用上等龙井代替。”

“若是没有雨前龙井，宁愿不喝它。就换花茶吧，本宫也爱喝。”

婢女恭敬地答应，将茶盏里的茶水换上花茶，再次端到公主面前。

恰此时李自牧匆匆地闯入前厅，校练场的衣物都未来得及换。

看得出来，他就是为着竹曦的事回来的。

此时厅堂内下人都自觉离开了，只剩下这对即将办婚宴的新人。

“宋澜婷，来也不和我说一声。”说罢朝里四处张望，“他人呢？”

长公主宋澜婷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个满头大汗的男人，眼神里多了几丝玩味：“竹曦？他已经回去了，本宫又没拿他怎么样，你急什么？”

李自牧向她走进几步，阴影压迫而来：“你已经见过他，自然知道我急什么。”

宋澜婷放下长公主的架子，冷笑两声，放下茶盏，直直地盯死李自牧。

“本宫就说哪里来的男妾，又是个卑贱的外族。你李自牧看谁看不上，找这么个小子。原来是因为这张脸。”

宋澜婷看着站在她身前仍旧毫无表情的李自牧，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宋澜婷的气息逐渐不稳，站起身与李自牧对峙。

“李自牧，你这么做就不怕引火烧身吗？三皇兄昨日才给本宫来信，他和苏安哥哥三天内就会从沐州来京城参加婚宴。你找了个这么像苏安的小玩意儿，他们知道嘛。”

京城的同辈人都知道李自牧的那点往事。李自牧少年时也曾热烈地爱着苏安，若非苏安嫁予当今怀安王宋锦程为王妃，李自牧也不会彻底死了这条心。

现下宋澜婷总算明白，李自牧就压根没歇了这个心思，才会招惹和苏安有七八分像的竹曦。

她心里怒火中烧，因为少时的他们是一同长大的。三皇兄宋锦程和她玩闹惯了，苏安哥哥又聪慧温柔，教她课习。

在她看来，两人是少时情谊，最为登对。

两人自七年前成婚后就一直定居在沐州，现在是为了皇妹宋澜婷的婚宴才会重返京城。

但是李自牧居然肖想苏安，这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苏安人善或许不会对李自牧怎么样，但宋锦程不是好惹的。他绝对不会允许别人如此肖想他的王妃，就算李自牧是他的旧友，他也照样不会放过。

宋澜婷一面又觉得这事太不可思议，且不说世上竟真的有两人会如此相似，就算有，还当真被李自牧给碰到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孽缘。

李自牧没有再看宋澜婷质问的眼神，背过身叹气：“我会处理好的，不用你插手。”

宋澜婷深息一口气，慢慢平复心情。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以至于她没有做到往常的冷静。她本来也没打算管这件事，谁捅的篓子，谁来收拾。

“本宫没这个心思，也懒得插手。本宫只是让他乖乖地待在自己院子里，别不小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回头又怨你。看样子，他还被蒙在鼓里吧。”

宋澜婷本能地为李自牧遮掩这件事，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因为将军府的名誉是一体的，她不想听到任何人指摘她视若珍宝的将军府。

李自牧淡淡道：“这样最好，等这阵子忙完，我会再考虑竹曦的事。”

宋澜婷闭上眼，用手支着脑袋，他怎么样宋澜婷管不着，但自己的婚宴绝对不能有差池。

“你最好说到办到，别到时候让人在婚宴上看笑话。”

李自牧对今日咄咄逼人的宋澜婷有些不满：“看来殿下很清闲，这次来就是拿话刺我的？”

“本宫说了，看他只是顺路。”宋澜婷睁开眼，这句话让她再次想起今日回府的目的，“往后十日本宫都不会回府，但本宫每旬给你姐上的香火不能断……本宫再给你姐上柱香再走。”

作者有话说:

放心，这么酷又飒的女将军，我怎么会忍心写死呢！阿姐也会重生的！

第8章 兰芝常生 振鹭在庭

李自牧的阿姐，姓李，名兰庭。

兰芝常生，振鹭在庭。

以前李兰庭在世时，旁人都会说：「将帅新材唯李家姐弟二人，而其中，第一将军的名号非李家长姐莫属。」

李兰庭死于战场后，旁人又说：「天妒英才，说明女子终不能当道，李自牧应该扛起保家卫国之重担。」

李兰庭像李家的列祖列宗一样，是堂堂正正地死在杀敌路上的，而李家人的命运世世代代也迟早会如此。

宋澜婷的气势渐弱，这两年她天天都念，都想。活在这样的阴影下，她很累，很疲倦，早就没了当初初闻她死讯的悲恸。

她抬眼看了李自牧一眼，对方的神情也一样地悲伤。

“让开吧，别挡本宫的路了。”

李自牧唯唯对阿姐的事敬重，闻言叹气，侧身给宋澜婷让开了一条路。

宋澜婷恍然离开了前厅，往宗祠的方向去了。李自牧没有跟宋澜婷一起，因为他早间已经给阿姐上过香了。

宋澜婷虽说明她没有跟竹曦说什么，李自牧还是放心不下竹曦，转头就去后院找他。

竹曦自从前厅回来后，就闷闷地坐在榻上。宋澜婷不允许他再出院门，理由是怕他惊扰贵客。

虽说竹曦确实也觉得没那么懂人情世故，处理不好某些事，但心里总是感觉空落落的。让他一个人从白天待到黑夜，他以前没过过这样的日子。

这里吃住都好，唯独这一点不太好。

恰此时李自牧进来，给沉闷的屋里添了一丝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