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今日死无葬身之地(17)
越枝跟过去,将手中油灯放在一边,屈膝在木案边跪坐下。越枝抬眼看任夫人,见她手脚麻利,将竹篮里头的饭食一一摆到木案上,松松低绾的发髻垂下来。
任夫人递了木筷过来,越枝笑着接过,捏起勺子,舀起一勺羹汤咽下,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唯一一碟配菜,没一丝肉末的野菜,绿得蔫蔫的不见油水。一瞬胃口全无,越枝盯着那菜看了一瞬,还是夹了两筷子入口,混着羹汤匆匆咽下。
“听说秦国的咸阳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夫人随任县令来南越,一切都很不习惯吧?”
任夫人眉尖一抬,却是低头笑起来,也不急着走,在越枝身边坐了下来,“既然嫁了他,他要来这山沟沟里头当兵头,当县令,我便来罢了。舒服是谈不上,倒也不至于受不了。你们越族不是也在这里世世代代住了这许久?你越族既然受得了,我如何不行?”
这话说得有趣,带了点明媚张狂的少年意气,叫越枝忍不住笑起来,放下筷子,朝任夫人拱手一拜,“是我小看夫人了。”
任夫人没立刻说话,倒是细细看了越枝一会儿,“你倒是与别的越族女子不同。”
越枝刚刚拿起的筷子顿住,偏头来看任夫人,只见她身子往后靠了靠,扶住凭几,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越枝嘴角动了动,笑问,“怎么不同了?因为穿了你们秦人的衣裳,便不同了吗?”
任夫人一愣,一手扶着凭几,一手捂在腹前,哈哈大笑起来,“是,也不全是,只是觉得你这丫头很有意思,有时候礼数周全,也不显出一点儿奇怪,说话也是,不像越人。”
丫头?越枝忍住没有笑出来。古人成家早,任夫人也不过十八九岁上下罢了,比起越枝,她才真真正正该领一声“丫头”。越枝没有回答,只将碗里剩下的羹汤喝下,放下了筷子。一旁的婢女走上前来将碗筷收好,守在一边,等任夫人起身。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来看你。”任夫人说完,扶着凭几站起身来,抬脚要往外走去。
越枝犹豫片刻,伸手压着木案直起腰来,跪在软墩上,喊出一声,“任夫人。”
任夫人闻声,脚步一停,转身回来,只看见越枝双目闪烁,明明白白写着举棋不定,嘴唇抿起来,蹙着眉头倔强开口,“还是想请任夫人转告一声,我想见赵县令一面。”
顶天山下,赵佗挟持着越枝退兵,越枝只迷迷糊糊地,随着秦国的战船沿着水路退回灵山县,不论昏迷还是清醒,她都没能见到赵佗一面。
任夫人垂眸,眼珠子低低转了两回,抬起头来,轻声问越枝:“怕是难。若是你有什么话,我倒是可以帮你转达给赵大哥。你想同他说什么?”
这一下,倒是越枝愣住了。是了,问什么呢?穿越的事情?赵佗能知道什么?越枝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便是这个“她”的父亲,越族的越木,那日半梦半醒一般,可是越枝却是明明白白看见,那人,与他的父亲,也是一样的长相,正如她师兄容坤与赵佗,如若不是,她也不会喊出一声“阿爸”来。
可是如今,赵佗跟越木是战场上怒目对视的双方,她作为俘虏,若是问,又能怎么样?只是她被困在这小小一室之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天只能琢磨家具上的花纹度日,一颗心如同被丝线悬挂在深渊上一般,日日惴惴不安。
越枝抬头,目光只是坚定,“我能让越裳部臣服于秦国,越裳部臣服了,收复雒越各部就很容易了,先雒越,后西瓯,瓯雒国便有了。”
任夫人眉头皱起,下巴一抬,让婢女先出去。婢女领命,挎着篮子往外头走去,顺手半掩上了正门。光线骤暗,最后一丝日光也被挡在外头,越枝忍不住,轻轻吞咽一声,只看着任夫人。
“小丫头,黄口白牙,不要乱说话。你这样,如果是用计,我秦人不会放过你,若是真心献计,我秦人也只会看不起你。”
越枝脸色顿时变了,牙关一瞬咬住,双手抓住木案边缘,下颌线浮现,久久不散,只与任夫人对视便可,死死盯着她走出屋去,将门关上,铜锁落下,回归平静。越枝一瞬也松了力气,脊背一软,侧身坐在木案后头。
外头脚步声远去,只留下屋中静谧,还未点灯,昏黑一片,月光星光也开始透进来。
越枝长叹一口气,还能听到胸膛脖颈深处传来砰砰的心跳声。
方才任夫人那些话,也没有一个字说得不对,如今,她倒还真是身处在这样的死局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没有顶天山下那一幕幕,越枝兴许还真能安安分分地呆着,先静观其变再说,赵佗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撕票。可自从喊出那一声“阿爸”,她便难忍住了,心里百般压抑,可又是千般压抑不住,想着,万一越族好战,真的跟秦兵打起来,怎么办?万一越族内部争斗,她的“阿爸”,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