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下的阶梯上。
商挽琴因此可以絮絮叨叨。
“表兄确实对我没有太偏爱,但也不能说一点偏爱都没有。你送我的乌金刀,还有珍珠钗,我都记得呢。还有,如果换了别的人在门中胡闹那么久,你早就清理门户、将那人赶出去了吧?”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才轻轻“嗯”一声。
她更笑起来:“表兄确实很完美,有时让我觉得胆怯。那句话怎么说的,‘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可是有谁真的喜欢觉得自己形秽?难免会想,那干脆离你远一点,不要和你比的好。”
“可是,这都是很少数时候才会有的想法。”
“更多的时候,我并不怨恨表兄。恰恰相反,一想到还有表兄这样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想到是表兄这样的人在带领玉壶春、保护江南,我就会想,这个世界真的还挺美好的。”
她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或许称之为“瞬间”更恰当:那些在血污里闭上眼的瞬间,那些沉默地看着他人尸体的瞬间,那些望着恶鬼肆虐而不能做什么的瞬间……
还有那个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瞬间,她的刀下亡魂刚刚咽气,临死前诅咒说“乔逢雪会荡平兰因会”,她眯眼看向日出,心想那真是太好了。
在这些更多的时间里,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她真的觉得……
她重复说:“能有你这样的人活着,真的太好了。”
“我很开心你是我的……表兄。”她想,这样就够了吧,“真的,我很开心你是我的亲人。”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第十七章
乔逢雪站在原地。
他背对她,面向深不可测的幽暗。这是通向地下的通道,潮湿阴冷的空气蛛网般笼罩四周,手里风灯这点小小的光,根本不足以照亮地下。只有阳光才能驱散黑暗,而这里没有阳光。
这里只有她那些琐碎的话语:
“对不起啊表兄,我想人类的内心就是有很阴暗的一面,虽然我有努力克制,但有时还是会忍不住怨恨你。可更多时候,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有你的世界,呃我不是说很喜欢你的意思,也不是不喜欢,哎呀我是说……”
听着听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不太相关的往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秋天,八月十五,桂花开了满城。人人都爱金桂,到处都有人在摇落桂花,准备制作桂花糕或者糖桂花,富贵些的就要去做香露和头油。
秋天,谁都说“天高气爽”,但于他而言,清晨的凉风已足以逼得他换上厚袄。就算这样,他的咳嗽还是会加重,引得周围的人们投来关切的目光。
他知道他们在担忧他,但他不喜欢这样。他乐意怜惜弱小,但他恨自己是那个弱小。
十五中秋,门中大多数人都要回家过节。留下没走的,大多是和他亲近的人。亲近的人,有时就代表着可以借关心之名,肆无忌惮地说一些他不爱听的、将他形容得极其孱弱的话。
他不喜欢。
既不喜欢那些真正担心他的话,也不喜欢那些无处不在的关心的眼神。
他明白,许多人表面是担忧他,其实更多是担忧玉壶春的前路,担忧他们自己的前程,并因此衍生出一些暗中的考量——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这一点。
那些考量是:还要留在玉壶春吗?还要坚持这个门派那些清寂辛苦的规矩,那些“不准去青楼”、“不准酗酒”、“不准偷盗抢劫”、“不许骚扰妇女”……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吗?
跟着这样病弱的、一看就活不长久的门主,无论他多有本事,值得吗?
要换一个门派吗?
他们不曾明言,但心思全写在脸上。他知道,无论他做得多好,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暗中思索这种种疑问。
看多了,他会觉得吵闹。
那一次中秋,他出了门,没告诉任何人。他独自走出玉壶春,漫无目的地走在金陵城的街道上。桂花的香气到处都是,甜腻得发苦,让人觉得头晕。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墙边。金陵是座古城,城墙几经修缮,维持了坚固的外表,但细节处透着沧桑。
他不喜欢沧桑,那代表着苍老、疲惫、破败、不知何时就会被淘汰,就像他自己。所以他不喜欢金陵的城墙,哪怕他曾组织修缮这里,还亲口告诉别人“我们要让金陵成为天下最坚固的城市”。
其实他自己信吗?不是很信。
就像他有很多微小的不喜欢、厌倦,但从来没有说出来。
所以,他本没有打算走上城墙。
但那个时候,天边的云散了。阳光通透地落下,斜斜照在他头顶;他抬起头,想去看看那秋阳会有多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