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124)
沈辜轻笑,抬头望着他空茫的眼睛,“死到临头了,还给我掉书袋子吗?”
“不是,不是掉书袋,”刘玄淮缓缓地摇头,他左手伸开两指,用滑稽而惨淡的直白语气道,“为人儿子——我爹娘染了疫病都没了,那时候我在谋前程,未出考场,没能送终。故为人子,我不孝。”
他曲下一指。
“朝登天子堂下,我见到紫袍的右丞相,他与我讲,此子可堪大用——将我提做县尉。圣人无二言,我问右丞何时布诏,他笑我愚,小小县尉何以用诏。我摇着头,不好。”
他果真在缓缓晃着头颅,这让沈辜想到在成丰二十一年的时候,初见刘玄淮,他就是个会在卯时来学堂早学,读四书五经时摇头晃脑的儿郎。
“不好,”他接着说,“君臣君臣,何人是君,我是何人的臣。李右丞笑,他说好,我于是被派做北疆使臣——来时,他给我请了道诏。”
“所以,你便想尽忠死节?”
刘玄淮轻易地点下头,把仍自竖起的一指也蜷起,“自古忠孝难两全,如今孝道只剩悔恨,忠义却尚能一博。”
沈辜的手颤了下,她趁着刘玄淮说话的功夫,猝不及防把他尾指掰正了,原以为是剧痛难以忍受,故而是他抖了抖手,连带自己的一起颤动。
可是不是,她抬眼,刘玄淮面色沉静如水。
累日苦痛,他的感觉早已麻痹。
“有种。”她不好说何物在涩着胸膛里的那颗死寂的心,只好用军中俗话夸赞始作俑者,“没想到玄淮兄看着书生文弱,性子倒烈烈轰轰的,有做大事的本领。”
“做不了了,我好像要死了。”
他平淡地说道。
沈辜眨眼,“死不了,你没见我在吗?”
“抚安,我并非不信你,”刘玄淮淡淡地笑道,这笑真他娘像悬崖边一朵要败掉的花,不是,是像小妹养的那朵乱世野花。
“救我有何用,我微躯如此,活着也不过徒增世间负担。”
沈辜见不得一个好人用如此破碎的表情和她说话,狠狠地瞪着他,忽然骂骂咧咧道:“微个屁的躯,徒增个鬼的负担——迟先生可说你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可能当大官的。我告诉你,迟先生也来北疆了。”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个迂腐书生自小最敬爱迟恕庸,先生说什么他都信。
生欲可得,死志难消。
这么个好人,沈辜还想在他以后万一要走上邪魔外道的时候,亲手把他拉回来。
什么都比死掉的好,她见到了少时尚纯稚的李持慎在另一个人身上活着,那日后回京杀李右丞时,便绝无心慈手软之意。
刘玄淮耷拉双肩,说:“先生他......他不忠——他在李右丞手下谋的官。而我并非......许国不复为身谋......玄淮乃一介无用书生,能为天下百姓奉出无为微躯,有何可哀有何可惜。”
“死心眼的蠢货!”沈辜忍不住发怒了,她猛地把住他清瘦到骨头突出的双肩,一方面顾忌着外间守兵不得不压着声,一方面又实是勃然大怒,以至于发出的声音像野兽团在漆黑喉管里酝酿的低鸣,危险而骇人:“刘玄淮!看着,看着我!别他娘管什么许国不复为身谋了!你是个人,八尺男儿顶天立地,何以不能谋生?!”
“世上人这么多,你以为好人坏人中间都有一条线拉着给你看见给你判断的啊?不是!你个蠢货,我告诉你不是!”
沈辜手心渐渐被濡湿了,她抬手一看,都是从刘玄淮肩膀伤口里渗出的血,再说,再说也是生气,只是又掺杂无奈,“玄淮兄,只靠忠孝二字评判不了人的。人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我这时爱你,过了两日,可能就会恨你。”
“人不能这么活着,我恨你爱你的时候,都应该知道个为什么......李右丞他该死,他枉顾将士性命该死,越权欺上该死,派你来做送命的使臣也该死......可他也没死呢。他都没死,你说你,好端端的清风明月般的人物,死甚呢?”
死过一次的人才知晓活着如何艰难,沈辜伸手捋着刘玄淮污乱的额发,轻声地,贴上他的额头说:“玄淮,你的微躯能许国许百姓,便也许给我罢——我带你回家,我带你活着走出北疆。”
她的手渐渐被濡湿。
沈辜低头一看,窝在手心的小水洼泛着淡红色。
刘玄淮无言淌着泪,他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沈辜,半晌后,惨淡一笑:“......这好梦无限,将我魇了。”
她将要皱眉,下一刻只感到肩头沉落,男人血迹斑斑的脸颊侧开贴着她的下颌,干裂柔软的唇则紧覆着不断搏动的颈边筋脉——刘玄淮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