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59)
看着晶莹的雪慢慢化开,一点点凝成水滴。
他许久没有这样静静等着一壶水开。
似乎是他们开始频繁争吵后,又似乎是她开始阴阳怪气地讥讽他为“裴主君”后,又或者是更久之前……他早已失去等待的耐心。
裴岫极善烹茶,姜佩兮自小就知道,他烹茶的动作行云流水,风骨俊雅,恍若山间隐士,美得像画一样。
不过片刻功夫,清幽的茶香就漫了开来。
他倾身将茶盏递到姜佩兮手边,便又靠了回去,神情却似乎落寞了下来,一下变得很疲惫。
裴岫捧了茶,窝在椅子里,垂眸看着手里的清茶:“佩兮尝尝怎么样。”
姜佩兮捧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的确很好。
他茶烹得好,连她母亲那样挑剔的人,都对他的手艺盛赞过。
无论多好的茶,入口都会带苦带涩,但表哥使茶的涩中全都是清甜的味道。
她之前每次去阳翟,都惦念着表哥的茶,但他很少烹。
不过裴岫心情好时,会把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
他教人时很耐心,一点点告诉她哪一步该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这样手把手,一点点教会了她插花、沏茶、调香……
姜佩兮眼睫一颤,裴岫的手艺还是那样好,简简单单就将茶叶的香气与雪间的清气,融合到了一起,发挥到了极致。
只是……
她已经太久不曾喝这样香气的茶了。
摩挲着茶盏,姜佩兮一时有些恍然,明明她以前总是惦念,可现在却喝不惯了。
她慢慢点了点头:“和以前一样好。”
裴岫只捧着茶盏捂手,垂眸盯着清透的茶水,良久蹦出一声轻笑:“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终于慢慢抿了口茶,声音却越发轻了:“可如今也会心口不一了。”
他的音色很淡,淡到像幽谷里的兰花,立在峭壁上,迎着风霜雨雪,却不属于人间。
“你既明明知道了世态人心,又做什么把身家性命都交出去?”
正襟侧坐的姜佩兮面色瞬间一白,不觉攥紧了杯盏。
她立刻明白为什么裴岫来找她了,原来是要说她把江陵的军队调往建兴这回事。
裴岫仍是垂着眸,定定看着手里的清茶,没给姜佩兮一点注目,只自顾说着:“琼华写信给我,说她很生气。”
姜佩兮立刻低头认错:“我马上就写信给阿姐道歉。”
裴岫将茶盏撂到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一声一下砸进姜佩兮心里,随后她就听见裴岫又说:
“我也很生气。”
姜佩兮惴惴不安的心咯噔一沉,猛地抬头看向裴岫。
他正在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那里面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本能的,姜佩兮感到危险。
她一下站起来,是慌乱,更是戒备。
裴岫倚在椅背上,一手拖着下颌。
他定定看着立起来的姜佩兮,慢吞吞地上下扫了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许久不见,我们阿璃又长高了。”
姜佩兮微楞,慢慢消化完这一句的含义,忐忑紧张的心越发复杂起来。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却一下将她拉到了少时。
裴岫在阳翟,她在江陵,其实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相见的时间也不长。
他们见面少则隔半年,多则两三载,而裴岫每次见她,都会慢吞吞将她打量一番,随后不自觉笑起来:“我们阿璃又长高了。”
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在里头。
可她已经许久不长个子,现在连勉强笑都笑不出来。
此刻多年未见的二人,终于成了对峙的状态。
他们的鸿沟,不是七年不见导致的。
而是因着那鸿沟,两人互相躲了七年,都不愿相见。
姜佩兮看着裴岫那双素白骨感的手,一时恍惚,竟觉得它正在着掐自己的颈脖。
而她的气息越来越弱,眼前甚至出现了窒息前的昏厥画面。
外头传来雪被踩踏的声音,姜佩兮却几乎不能动,她知道是谁来了。
但对着裴岫的眼睛,她竟一点移不开眼。
“裴主君。”
这一声客气周到,生疏恭敬,是打官腔的标准开头。
裴岫看向迎着风雪的来人,敛下眉眼,唇角慢慢勾起笑,坦然回敬:“周卿事。”
但他还是懒懒靠在椅背上,神态怡然,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听下仆说您到我这来了,若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察觉到周朔走到自己身边,心仿佛一下有了依靠,姜佩兮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
“不要紧,只是来和佩兮聊聊天,顺便讨口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