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218)
施文远五味杂陈,茫然地发了会儿呆,叹息一声,弯腰想给他阖上眼睛,但也许是死前有太多的不甘,这人的身体僵得像一块铁板,施文远试了几次都没成功,那双眼珠子还是诡异地突出来,阴气森森地盯着他。
施文远胆子不大,能给他壮胆的晏灵修也去捡柴火了,因此很快就出了一脑门白毛汗。他收了手,一边端详这位仁兄狰狞的遗容,一边想要不要干脆给他挖个坑入土为安,这样就算他还是闭不上眼,好歹也能体面一些。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发现这双眼睛眨了一下。
瞬间施文远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蹭的窜了起来,可这尸首却比他还要快,一张血盆大口猝然合拢,死死咬住了他的裤脚,给施文远吓得魂不附体,直着脖子嚎了出来:“救命!救命啊——”
他一口气还没换完,就感觉腿上一松,紧跟着狼狈地一屁股坐倒,这一下摔得太狠,掌心和手肘都被蹭出了一大片擦伤,施文远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一颗大好头颅高高地飞起,重重摔下,叽里咕噜地滚远了。
无头尸体晃了晃,啪地栽倒在地。
虽然他这几天比过去十二年都要坎坷多舛,但眼睁睁看着别人的脑袋从眼前飞过去,还是有些过于刺激了。施文远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指着最后一刻堪堪赶到的晏灵修,又指了指他明晃晃握在手里的木剑,脑子完全转不动,抖如糠筛道:“你你你——你你杀人了!”
“……”晏灵修撩起眼皮,难得认真且诧异地掀了他一眼,似乎在迷惑他脖子上托的是不是个摆设:“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死人怎么会动呢?”施文远先是否认,愣了一下才听懂,调门一下子抬高了,难以置信道,“他是死的?!”
晏灵修没理他,慢条斯理把滚了老远的脑袋捡了回来,安置在原位,然后摸了张黄表纸出来,上面绘着施文远看不懂的复杂符篆,轻轻往尸体上一丢,还未落地就燃起一捧熊熊烈火,转眼便将尸首裹了进去,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此乃‘惊尸’,人死气不散,仅靠一点执念支撑,一被惊动就容易诈尸,但往往只有最开始那一下比较厉害,就是真被咬了也不用慌张,他牙齿上没毒的。”
地上寸草不生,一根根扭曲的树枝竭力伸向灰蒙蒙的苍穹。施文远鼻端全是烧焦油脂的味道,来处不言而喻,他捂着嘴干呕两下,听完了晏灵修的解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你是驱邪师啊?”
晏灵修:“显而易见。”
施文远的父母对驱邪师非常反感,在他们眼中,他们成日和死尸野鬼打交道,十分不吉,晦气程度仅次于呱呱乱叫的乌鸦,因此偶有驱邪师来敲门借住,总会被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这态度当然也影响到了幼小的施文远,具体表现就是他从小到大,各式各样的话本戏文攒了一柜子,唯独缺少了驱邪师斩妖除魔一类。不过施文远本人倒是不很在意这些——受父母庇护时,他就体贴地不去看那些会戳爹娘肺管子的闲书,要靠驱邪师讨生活了,他也能屈能伸,从不发表对这一行当的偏见。
彼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具无名尸首仅仅只是个开始。
次日天亮后,他们再次出发,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到了地方……
施文远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画面。
洪水冲破堤岸,滚滚而来,滚滚而去,于是不幸被卷入其中的百姓就犹如退潮后的鱼虾蟹贝一样,被搁浅在了荒滩上,身体胀大了一倍有余,释放出浓烈的恶臭。
此时此刻,施文远总算是明白了那具惊尸究竟有哪里不对劲——真正的尸体会腐坏,会被蛇虫鼠蚁噬咬得面目全非,会有数不清的秃鹫盘旋在上空,他们一靠近就呼啦一下散开,一离开就呼啦一下降落,踩在尸体上,黑云似的将它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尽管施文远用麻布堵住了鼻孔,却还是吐了个稀里哗啦,遇见了几天的死尸,就吐了几天,从生下来就圆鼓鼓的肚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地缩了回去。
不仅如此,他们遇上的惊尸次数越来越多,施文远走上一整天,难免要被浮肿的手臂拽上七八回裤脚,一开始他还会尖叫着乱蹦乱跳,不慎把别人胳膊从肩膀上扯下来,后来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用棍子捣开他们冰冷的手指,再躲开几步,看晏灵修一把火送这些可怜人往生极乐。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一点亘古不变,谁也不清楚哪一具肿胀的尸体正在酝酿一场瘟疫,索性烧了了事,施文远也没天真到要让每一个横尸荒野的流民尽皆入土为安,于是一连数天,晏灵修都在重复这一简单的工作——从泥土、水洼中翻出一具具尸骨,拖在一处,攒够数量,再架许多木头上去,然后用符纸引来一簇小小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