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217)
施文远苦劝不得,索性一屁股坐进泥水里,当场耍起无赖来:“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去送死!”
终于,晏灵修停下脚步,施舍给了他一点关注,施文远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见他无动于衷地开了口:“带你同去,确实多有不便,你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此别过……”
施文远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晏灵修抛下这样一番话,然后当真把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丢在野地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半晌,晏灵修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中,施文远才迟钝地站起来,回头望了望,却看不到城墙的影子……他隐约记起来,昨天昏过去前,晏灵修已经把父母的尸首偷了出来,埋葬在一处偏僻的野地,他自小长大的宅子侥幸从火灾下逃过一劫,却被一帮无耻的强盗霸占,他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没了家,那么他去哪里,也就无所谓了。
施文远拧干了湿答答的袍角,踩着满地泥泞,垂头丧气地坠在了晏灵修身后。
此后两天时有下雨,所幸阵势都不大,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有那么一时半刻,阴云似乎散去了一些,虽然天色依然没有放晴,但下一轮洪水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着实叫人庆幸。
施文远稍稍放下了心,可很快又陷入了新的苦闷中。
无他,背井离乡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他安逸的前十二年寿命中,小胖子不光没有长久在野外跋涉的经验,甚至没有离开丫鬟仆婢独自生活过,第一天夜幕降临,他们找地方歇脚时,施文远一身丝绸外袍几乎被划成了一缕一缕的破布,还是晏灵修借了件外衣给他,才不至于衣不蔽体。
此外还有种种艰苦之处,譬如风餐露宿、跋山涉水、露宿荒郊……施文远都不能适应,更别说晏灵修心硬如铁,并不因随身携带了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孩子而有所顾虑,仍是哪里危险往哪里钻。
施文远是在隔天傍晚,意识到身边这人是个驱邪师的。
那时他走了一天,饥肠辘辘,蹲在一块石头上啃干粮——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坚硬的面饼,一口咬下去,稍不注意就会被硌掉牙。施文远怕晏灵修嫌他娇气,硬撑着没声张,含在嘴里泡软了,才小心翼翼地出动牙齿咀嚼起来,一张巴掌大的面饼,往往能供他从半下午消磨到天黑。
为了让进食的过程不是那么度日如年,他一边填肚子,一边在石头上东张西望地眺望起来。
他们此刻距洪水肆虐过的地方极近,不出意外明天一早就能到,大概是曾被流民们趟过一遍的缘故,入目所见一片萧条,实在没什么风光可欣赏。施文远看了一圈,无趣地收回视线——然后冷不丁在石头底下发现了一只脚。
这场面可谓惊悚非常,他浑身发毛,差点没尖叫出声,但这两日的奔波终究让他成长不少。施文远战战兢兢地盯着这只脚看了一会儿,没见着有什么动静,估摸着人早就凉透了,便壮起胆子跳下石头,随手捞起一根木棍凑了过去,试探着扒拉了几下,把尸体从石头缝里拨了出来。
第115章 他乡遇“故知”
这是具青年人的尸体,跟抢了他家的流民一样,瘦得皮包骨头,穷得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尸斑,身体佝偻,徒劳地往嘴里塞着一把干枯的草茎……附近连草根树皮都被流民扒光啃光了,不难想象他是如何在饥饿中煎熬,终于在石头缝里找到了一把幸存的野草,只可惜还没咽进肚子里就断了气。
施文远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天生的心肠柔软,对那些在天灾下流离失所的百姓十分同情,尤其是在亲身品尝过颠沛流离、忍饥挨饿的滋味之后,这一路上施文远每每和这些脚步拖沓、目光呆滞的流民擦肩而过时,都会感到羞愧难当。
施家的粮食多得快要发霉,管家伯伯定期就要清理出去一批,本来自家就不吃,为何不把这些米粮舍出去呢?这样他们就都能得救了啊!
然而另一方面,施文远又无比痛恨在他家里烧杀抢掠的贼人,父母双亡更是锥心刺骨之痛。他在那一晚亲眼所见,这些流民蜂拥冲进他的家门,狂笑着将下人驱赶出去,砸碎他父母的脑袋,还举着火把跃跃欲试地试图纵火……施文远从不把他们看作人,只当是一群乱吠乱咬的疯狗,几次夜间惊梦,都是在梦中和这些口角流涎的恶犬狭路相逢,被活生生咬醒的。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凑巧碰见了这样一具无名尸首,死状又和曾在施宅中杀人放火的强盗是如出一辙的狰狞,突然之间,他那一分为二的视角竟有了重叠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