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89)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江水在光下闪着粼粼波光,一往无前地向远方流淌而去——此地顺风顺水,就算不划桨,船也能行得很快,照这个速度,估计明天正午就能到了。
孟云君靠着船舱坐下,静默片刻,看向晏灵修,他的小师弟曲着右腿,一手搭在膝盖上,抬头无声地仰望着天上的月亮。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有几分难得一见的松弛。天光云影全是暗沉沉的,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衬得他那双眼黑的地方格外黑,白的地方格外白……太纯粹了,甚至泛出一点明净的浅蓝。
孟云君看着这一幕,忽然从中品味出些许没来由的孤独,这让他本能地屏气敛声,几乎不敢发出声音惊动他。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晏灵修转头看了过去,孟云君嘴角微微一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酒壶,举起来对他示意道:“米酒,不醉人的,尝一尝?”
晏灵修默不作声地摇摇头,孟云君也不在意,独自在月光下自斟自酌起来。
初夏的风轻抚过面,水声入耳,强一阵弱一阵,周遭更显静谧。
不过片刻光景,身旁的呼吸就渐渐轻缓下来,孟云君扭头去看,晏灵修已经睡着了,头微微侧着,靠着船舱,不易察觉地拧起了眉——他清醒时总没什么表情,好像对任何事物都淡淡的不上心,直到这时,他那苛刻的自制力才短暂地陷入昏沉的睡意里,露出那冰山一角的心事重重。
孟云君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晏灵修走进管春城时,他正好在场。
事实上,他会一开始就找去磐儿所在的小村庄,并不是顺路或是偶然,因为就在前两天,他在收到来自莲乡的求助信的同时,还听说了一则传闻。
几个猎户找上门来,说山中有一处“禁地”,只要擅自踏入,无一例外都会遭遇“鬼打墙”,据说那里曾经有一座古城,不明原因一夜覆灭后,尸气久久不散,迄今为止已经吃了好几个无辜的路人了。
他们言之凿凿,孟云君却半信半疑,少不更事时被数次忽悠过的经历让他明白他们在讲述某些猎奇的事总会不自觉地夸大,人为地添上许多奇思妙想,或许那所谓的“禁地”只是一条稍崎岖难走的山路,“古城”、“尸气”、“吃了人”什么的全是杜撰,但既然顺道,去看一看也并不妨碍什么。
于是他星夜兼程找了过去,在里长一家稍作修整,帮他们赶走了几只扰人清梦的精怪——很不起眼的小东西,常在深夜学他白天听到的话,深宅大院厌恶非常,四面漏风的农家却无关紧要,只是常常受到惊吓——还随手做了一个纸风车给那家的小孙子,然后便沿着他们指的路进山了。
他方向感不错,没走多少弯路,就找到了传说中那座古城的遗迹,更令他惊奇的是,古城附近居然还环绕了一层极为高深的阵法,不仅如此,还有人先他一步破了阵眼,而且看他遗留下的痕迹,明显和天枢院有极大的渊源。
孟云君生出了点好奇心,偷偷追了上去,想看看师门里何时出了这样一位高人。
之所以会隐匿行迹,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可能一切还没开始时他心里就隐隐有了一个猜想,让他的心鼓噪地动了起来,顺着踪迹寻过去时几乎有点不可道的期待。
……毕竟师门的人他哪个不认得,能有如此作为的,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
然后他就看见他意料之中的人一个命令,定住了发狂的魔头。
孟云君躲藏在蔓长的荒草中,目睹着那魔头和他握手言和,晏灵修接过险些被一把摔死的婴儿,绑在背后下了山……整个过程几个时辰,他始终没有露面,晏灵修一走,就从另一条路下山了。
阵法已破,而“一阵之主”还处于大梦初醒的恍惚中,让他得以踩着夹缝来去自如,没有让以上任何一人发现。
孟云君没有想好在这时候见他,但人生际遇向来无常,当他一路心不在焉地走回去时,在里长家看到晏灵修的惊讶是完全不作假的。
这一天他始终没能把清早看到的画面从记忆里剔出去,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中此起彼伏,孟云君几次差点按捺不住问出口,最终却还是忍住了,不光闭口不谈,还故意做主一副久别重逢的戏码,邀请晏灵修与他同去调查——用力过猛,显得这番热情来得十分莫名其妙。
孟云君头一回发现自己在做戏方面如此天赋异禀,即兴发挥毫无障碍,而始作俑者却对他心中的苦闷与纠结一无所知,就跟好像不清楚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又有多严重一样,泰然自若地照顾孩子、炖鱼汤、远眺江面发呆……唯有几个昙花一现的瞬间,他在目光对接时,窥见晏灵修眼中难以自遏的恐惧和害怕,浮光般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