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璴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
“眼下我们没有证据, 那便猜猜看。”只听赵璴说道。
“一军主将,若在荒年时知情不报, 使得军中有士兵饿死, 被皇帝申斥时, 他以体恤朝堂困顿、国库空虚, 且对军中情况判断有误为由, 皇帝会如何处置他?”
“自是罚俸降职,此后若非必要,不会再启用。”方临渊说道。
赵璴点了点头:“那若他早在荒年之时,便上报了朝廷,向兵部要粮呢?”
“那就容易多了。”方临渊脱口而出。“年成欠佳,各地的兵营定然都缺粮食,兵部并不会单为难他一人。只需将粮草与军饷的全部流水账目报呈兵部,不出半月,便有粮食可以派发到手……”
说到这儿,方临渊微微一愣,径直看向赵璴:“他们唯一要做的,其实只有报呈账目这一项。”
便见赵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他们连账目都无法上报朝廷,所以自然无法向兵部要粮了?”他说。
“所以兖州军的账,本来就有问题。”便见赵璴说道。“否则,兖州的粮食这样贵,谁又会嫌多呢。”
方临渊只觉后背发凉。
粮食去向不明,还能去哪里?主将一人吃不了多少斤粮食,它不是用来吃的,那就只能拿去贩卖。
兖州粮价翻倍地涨,一条人命只能换三斗粮食……
若主将将粮食以兖州的粮价卖出,再折成旧年的价格发给将士饷银的话……
那多余的银两,就都会流进主将的口袋里。
“可是……”方临渊搁在膝头的手有些哆嗦。“万一事发,那可是几十上百条的人命,他根本兜不住。他的前程,不是比这些银子贵得多吗?”
赵璴看着他。
他不想让方临渊听见这些。
他自幼在宫禁里见惯了这样的事,知道方临渊所在乎的公道、天理和人命,在皇城与朝堂里,都是明码标价,可随意交换买卖的货品。
片刻,他声音都放轻了些,缓慢而柔软的,像是生怕惊扰了谁。
“很容易的。”他说。“军中不乏孟诚这样的人,只要有人起义、作乱,那么叛逃与伤亡的数字,就是都可以更改的。”
说着,他伸出手,缓缓落在了方临渊的手臂上,安抚一般。
“你看,落草为寇的逃兵数量,到现在不都是数字模糊的百余人?那三十七条性命,充入这些匪众里,也不过是个零头罢了。”
方临渊浑身都是冷的。
他想象不到……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开春,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们的性命在饥馑中被熬空,瘦成一把枯骨而死之后,还会被安上逃兵的名头。
“他……他们怎能……”方临渊说不出话。
却见赵璴的手慢慢收拢,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不知道隔着一张简陋的木桌,赵璴此时有多想抱住他。
他只能感觉到,通体的寒冷之下,唯独握在手臂上的那只微凉的手,传递来的力量是温暖的。
“他只要做下了这样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听赵璴说道。“既被你发现了,他逃不掉的。”
方临渊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看起来多让人心颤。
熬了一夜的眼睛有些泛红,眼里的情绪是战栗而破碎的。
他在因着旁人的生死而痛苦,宛若云端垂目的神明,悲悯、脆弱,却又圣洁得高不可攀。
赵璴在这一刻想要告诉方临渊,待将那个主将捉拿定罪,罚入天牢的时候,他可以带着方临渊去看他们。
可以一刀一刀亲手片下他们的血肉,剖开他们的肚子,往里头填满麸糠和野草。
但是一尘不染的神,哪里见得这样污浊血腥的场景呢。
赵璴的齿关缓缓地收紧了,在平静之中略微震颤着。
他强忍着心疼和暴虐,手下还小心地控制着力道,生怕握伤了方临渊。
片刻,他轻轻抚着方临渊的手臂,开口时,声音轻柔而和缓。
“你放心。”他说。“有你在,他们必会被绳之以法,付出应有的代价。”
——
天将明时,方临渊才堪堪睡着。
赵璴无处可去,方临渊便挪下了榻上的小桌,要自己去睡榻,将床腾给赵璴。
赵璴让他不用管这些,又说明日还有案子要审,连哄带命令地让他躺去了床上。
脑袋沾上枕头,方临渊迷迷糊糊的,都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只记得他睡时赵璴似乎就在旁边,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
说的都是些无关的闲言,但方临渊却竟莫名地感到安心,尤其是在经过昨夜的提审之后。
他似乎真的没来由地笃信赵璴所言,仿佛只要赵璴在这里,那那些草菅人命的恶人身后,就站着一尊手拿功德簿的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