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心软除恶不尽,而今放他祸害良人,当真作孽。
我屏息凝神又趴了半晌,正自昏昏欲睡,忽然有一只幼鹿离了群,颠儿颠儿地朝桃树走来,低头对着那一地香甜花瓣闻闻嗅嗅,再一抬头,就跟我对上了眼。
我如今知道鹿群有主,尚在犹豫要不要扑上去,那幼鹿倒已惊鸣一声,连滚带爬回奔而去。霎时间鹿群受惊,四下逃窜,一阵乱蹄踏得竹林摇颤。那白鹿尚且镇定,倒退一步,张口便是一串低沉威慑的鹿鸣,传出老远。
我分明听见他喊道:“狼崽子诶——没毛的狼崽子诶——”
便见一抹人影自林间飞身而来,轻飘飘落至跟前,手中拉弓如满月,森冷箭头正对着我眉心,却硬生生抑住了来势。
其人一身布衣,秀逸疏朗,俊采天成。
蒋梦来对我上下打量几眼,却是挑了挑眉,淡声道:“你怎么会在这?”
林中落英纷纷,我缓缓直起四肢,晃了晃脑袋。
小崽子,你爹来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却这态度,实是儿大不中留。
作者有话要说:
☆、清明
清明。
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
我伏在一株白桐树下,百无聊赖地舔着右爪。近来阴雨悱恻少有出晴,连野鼠野兔都不常出洞来,闹得我颇不痛快。
白桐有华而不实,枝头开得繁盛热闹,香味却清苦薄凉,混着雨水潮气。桐木造琴瑟,供那有情人拨弄些九曲回肠的靡靡之音,最是适合不过。
远处似有琴音不绝如线,竖耳去听倒是光风霁月,端的一派疏阔气象。一听便是江洛。
那日蒋梦来自竹林中领我回去,惊得那院旁散养的鸡鸭一阵扑腾跳窜。
江洛坐在院落中,手中端了研钵,正拣了药草要捣。我一见旁边立着一只药篓子,便知他就是那个被祸害的良人。
其时山光向夕,江洛微露惊讶地站起身来,身形是习武之人的挺拔劲瘦,眉目却透着医者的宁和温雅,着实是个漂亮人物。
他看着我皱皱眉,道:“这附近山里的狼应该都跑光了,怎么又来一头?”
蒋梦来道:“你知道我八岁以前在狼群长大,这便是儿时收养过我的头狼。”
江洛道:“它怎么会到这来?”
蒋梦来瞧瞧我。
我呜了一声。
蒋梦来道:“说是年老体衰,被新的头狼赶了出来,只好投奔我。”
我翻个白眼。
你爹非同凡品,哪那么容易年老体衰。
江洛佩服道:“原来你还懂狼语。”
蒋梦来谦虚道:“略懂一二。”
我又翻个白眼,连江洛都瞧见了,神色间很有些稀奇。
江洛又道:“可惜谷里有鹿群,让它这样待着,鹿就要遭殃。”
蒋梦来瞧瞧我。
我呜了一声。
蒋梦来道:“他不会伤着鹿群。”
江洛半信半疑,凑近过来道:“难道它还通人性?”
蒋梦来谦虚道:“略通一二。”
我眼珠子快翻到天灵盖里。
江洛奇道:“它眼睛怎么了?”
蒋梦来道:“老了,眼神不好,会抽。”
江洛似乎动了些恻隐之心,那之后便放任我待在谷里,只道:“再造之恩,你为它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
蒋梦来带我出门,入得林间,我一纵而起扑了过去。
蒋梦来卸了抵抗的力道,任我将他扑翻在地。我一爪摁在他肚皮上,威胁地龇着牙,缓缓抬起前足,亮给他看。
蒋梦来轻飘飘掠了一眼便挪开目光,只道:“我知道了。”推开我翻身而起,“我带你四下转转,这谷里除了江洛和鹿,随便你吃。”
他说他知道了,却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天来毫无作为。
我趴在白桐树下,舔了舔右足那道已经结疤的伤痕。
创口狭窄齐整,深可及骨。逢上这样的阴雨天气,还会隐现当日的痛楚。
那日雪原上一场恶战,我险些命送黄泉,不得不夹着尾巴仓皇逃走,拖出一地歪歪扭扭的血痕。待到回头再看,地上只留一道尺余宽的狰狞裂口,哪还有那道红衣的影子。
好在狼族性本狡黠,使诈脱逃之事多矣,我留得小命,并不以为耻。
落云谷山珍野味倒是不少,我日日吃得心满意足,秃了的皮毛很快又油亮回去。无暇去为难鹿群,算是相安无事。
其实我昼伏夜出,不去刻意找寻,也甚少遇见鹿。
只有一次东方欲晓,我兜到谷底那条小溪边,远远撞见那头白鹿低垂着头颅饮水。
清光曈昽,溪畔鹿蹄踏水。
我不觉停了脚步,隐身于草丛间瞧了半晌,竟不敢惊扰那幅旷远画面。
他的背很瘦,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