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失声一笑，从他怀里挣出来，眯着眼睛，朝他挥挥手，“我也觉得他有点傻。”

回到二道白河的旅店，吴邪埋在被子里，终于哭起来。

多年身处漩涡中心，紧张的神经被各种危险锻炼过，会本能抗拒深睡。那些夜里他能感觉到有人在帮他擦泪。可他一次都不敢睁开眼，贪恋又恐惧。他总以为到事情结束那天，他一定有时间，跟闷油瓶好好坐下来聊聊，这一次不聊别人，只聊他们自己。他一定会好好把这些经历告诉他，绝不隐瞒任何的细节。

基点记忆跟汪家对抗那十年，他本想着，把闷油瓶接出长白山后，找个地方跟胖子一起安稳住几年，但绝对不会让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有些牺牲，其实本来就适合沉默，留在一根烟的缅怀里。

但眼下这些奇幻的经历显然过于宏伟，如果可以用史诗来形容。他一个人走了那么多年，很需要一个听众。

现在，结局突然从天而降，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像个可恶的天使，煽着翅膀催促他，一切结束了。他才带着悔意醒悟，他应该睁开眼，那些话他应该问出口。可是没有机会了。

他突然明白过来，闷油瓶那个愿望背后的含义。

不仅是我想陪着你，还想让你陪着我。吴邪。

可最后，他真正体验到的陪伴，不过短短的一年。他用八百次努力，终于换来这一年。这笔交易是不是还挺值。

他哭累了，趴在枕头上蹭着棉布擦泪，却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张起灵的气味。

有个极富才情的本土男作家，他常在小说里写风，写陈清扬从山岗那头走过来，风涌进爱人衣袖，缠绵抚摸她的胴体。是那样下流。他就是那股风，爱人也是那股风。

如果类比，张起灵也是一股风，应该是那样干净的，纯粹的，像是从很久远的以前，从雪山走出来的一阵风。

吴邪再也没有忘记这种气味。

时间在这件事情上不起作用。

第63章 63

0.1

很久以前，吴邪听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那句话是这样的——

所有人在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迎接自己结局的准备。

他已经忘了是谁讲的这句话，随着需要记住的东西越多，他脑子里那些标志一个人存在证明的记忆便越来越少，到现在，他已经忘了很多细节，只知道要去做的事。这一点上，他倒是像极了失忆后的闷油瓶。

当中科院的人开始计划利用他作为打破时空不连续的容器，将某些技术通过记忆的方式往下继承时，他们没有跟他商量过，没有征求他的同意，这种伟大的使命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仿佛都应该欣喜地接过。在关乎人类命运的事上，个人的牺牲显然微小得不足以提起，可能在这群疯狂的科研人眼里，如果这种神奇的经历由他们自己体验，或许更好。

他接受了好几年的记忆训练，这种训练过程很痛苦，但当记忆力显著提升带来的帮助慢慢体现后，吴邪也就忘了痛苦的过程。时间越久，他甚至想不起来当初训练的那几个人到底是谁，后来他偶然打开电视，看到一档名为最强大脑的综艺，在里面看到了眼熟的脸，才想起了一些。

现在，最后一份图纸已经完成。他的脑子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他坐在吴山居的书房里，桌上的烟灰缸塞满了烟头，屋里的烟味即使开窗通风也毫无用处，今早王盟进来送饭，又骂了他几句，说他的肺迟早有一天要烂透。他只是笑着说，“早死晚死都是死，肺烂死也是一种死，到时候你记得帮我拔了氧气罩，让我舒服地走。我死了，吴山居就是你的了。”

王盟的脸色又是那种很好玩的复杂，有恨铁不成钢，惋惜和心疼。各种情绪搅合一起浮在那张脸上，这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写资料困了，去洗脸醒神，看到镜子里的脸时，突然明白过来，很久以前自己的脸上也有过王盟那样的复杂情绪，但具体是什么时候，他记不起来了。

久违的，他觉得心里有些刺痛。

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悲哀，为了节省精力，他选择把这些没有用的情绪扔掉。心理训练师教给他很多如何自洽的方法，逃避消极是最有用的一种。

好在，他现在有时间细细品味了。

他推开窗，看到外面已经是春天了，院里的苏铁比去年高了不少，叶片长势良好，王盟虽然笨，但还是很爱惜店里的东西，也许他更适合当吴山居的老板。

他走下楼，站在阳光下撑了下懒腰，呼吸这久违的空气。他用尽全力去汲取空气里各种各样的气味，即使是街道上传来的汽车尾气，他也不拒绝。人永远只会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