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5)
他立即明白为何丰登会露出那种近乎沉醉的表情了。
这肉虽然没有任何味道,口感却异乎寻常的丰腴肥美,小小一片肉充盈了整个口腔,如同在嚼满满一大口白米饭——不对,简直比吃白米白面的感觉还要足实。
他小心翼翼吞咽下去,几乎能清晰感觉到那肉顺着喉咙,畅通无阻地落进了肚里。吃了大半年野菜、糠皮、树根、虫子的胃激动地收缩着,把幸福的颤悸一阵阵传遍全身。
年嘉禾摸摸肚子,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片肉就躺在肚子里,正不断地向身体倾注热量。他看向丰登,丰登脸上也充盈着幸福的满足感,原本因饥饿而干瘪的脸颊似乎都红润了一些。
仅仅是一片肉而已。
两人又割下几片肉,放在火炭上草草炙熟后,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几片肉下肚,二人只觉浑身燥热,这倒春寒的阴冷天气,竟热得汗流浃背。
年嘉禾脱下袄子,又割了一片肉,正欲去烤,眼角余光瞥见缩在一旁的孟秀才,孟秀才嘴里一边叨咕着造孽、遭灾之类的词,一边用金鱼眼朝他手里的肉闪闪烁烁地瞅。
「来,秀才,你也吃一点。」
孟秀才如遭电击般抖了抖,起身就往外走:「我、我不吃!」
年嘉禾朝丰登点点头,丰登会意地站起身,拦住孟秀才。
「不吃你就别走。」
两人都清楚,孟秀才就这样跑掉的话,指不定会把这太岁肉的消息传到哪里去,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他把秘密和着肉一起吞下肚。
他举着肉,凑到孟秀才面前,孟秀才被丰登挟持着,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左右躲闪,喉结却在蠕动着响亮地吞咽,嘴角也渗出了亮晶晶的口水,年嘉禾不禁哂笑,把那片肉硬抵着他牙齿,塞进了他嘴里。
孟秀才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咀嚼了两下,把肉咽下肚。很快,他也两眼放光,脸上露出充盈着满足感的幸福表情。
「这、这真乃玉馔仙馐也!」
「放什么酸屁!说好吃就行了。」
拳头大小的肉,不到 5 分钟即被分食完毕,年嘉禾在心里数了数,他吃了 3 片,丰登吃了 5 片,而孟秀才足足吃了 8 片。
常理来说,这么小一块肉,三个饿了大半年的人分食,怎么着也不可能吃饱才对,但三人都捂着肚子,只觉得撑肠拄腹,连一粒米都再也吃不下。他们席地而坐,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谁也没有言语。
年嘉禾凝望着天上的太阳,他发现那太阳没有一丝温度,也不刺眼,看着黄澄澄、病恹恹的,同时肿胀得吓人,几乎盘踞了半个天空。身上也没多少干净处,布满了菌丝一样的黑魆云气,在身体里搅拌扭动着,像是被什么祟物寄生了一样。
他看着看着,愈发觉得,那太阳马上就要被身上的菌丝给撕开了,里面的那些邪祟物即将混着漫天黄汤,无穷无尽地从天空倾泼下来。
他猛一抽搐,从幻觉中惊醒。抬头看了看太阳,炎热又刺眼。
孟秀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作势要走,年嘉禾见状连忙喊道:「秀才,你可别——」
「不说、不说……」
孟秀才连连摇头。
「这等亵渎神灵的事,我哪有脸说!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说完他低着头走出了院门,丰登也站起身。
「哥,你可要把那东西看好啊,够咱吃老久了。」
「不用你说。」
丰登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年嘉禾呆坐在院内望了一会儿天空后,走回房,盯着角落的水缸想了想,把双手放在缸沿,用力往里推。
几十斤的缸竟让他一点点推动,被慢慢推进了阴影深处。
年嘉禾近乎有些悚栗地看着自己双手。
几个时辰前,他还是个被太阳一晒就仿佛能化掉的半死饿汉。
他捡起缸盖,盖上之前朝缸里瞅了一眼。
被割掉一角的「太岁」依然静静躺在水中,一动不动。
那只眼睛也依然气定神闲地凝视着他。
当晚,他睡得并不踏实,那眼睛在光怪陆离的梦境反复出现,一会儿揉在泥浆般的烂肉里,四处漫流,一会儿又嵌在血红肉瘤子中,不断颤动。无数呆板愚痴的糜烂人脸攀附在墙壁上、房梁上。他惊恐尖叫、失措地奔逃,出了满身的汗,再次在天蒙蒙亮时就惊醒了。
他抓起放在床头的水瓢,咕咚咕咚地灌,快喝完时,才模模糊糊感觉不对。
堂屋那边传来声音。
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走动。
「……丰登!」
他鼓足勇气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他慢慢起身,抓起一根破草叉,冲进堂屋。
堂屋里的人转过身看向他,年嘉禾手猛地一抖,草叉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