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12)
「嘉禾叔,我说了你别打我。」
「我没事打你干啥,你只管说。」
「我……我好像看见婶婶了。」
年嘉禾的笑凝固在脸上。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分肉的那天。」
「那天?你、你怎么会……」
「我那天出门找野菜挖,挖着挖着,远远的,就看见婶婶站在你家屋子旁边朝我笑。我心想,婶婶已经死了,怎么会站在那?我又怕,又好想她,就不由自主走过去,走过去以后她不见了,只听见你们的说话声,爬上墙,就看见你们在吃肉……」
年嘉禾眼皮猛一抖,原来那天看到的脑袋,就是廪实。
「我……我回家以后,没敢把看见婶婶的事说出口,就只说看见你们在吃肉。嘉禾叔,我……你打我没事,但是我真的看见婶婶了,绝对没骗你!」
年嘉禾怔了几秒,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家。关紧院门,气喘吁吁地回头,看向站在院里的喜穗。
「是你把他们引过来的?」
「是,」喜穗微微点头,「廪实那娃挂记我,我就用他把村里的人都引了过来。」
「你、你把村里的人引来干嘛?!」
「分肉。」уƶ
喜穗平静地说。
「只有你、丰登和秀才是不太够的,你们又不打算主动把肉分给别人,我只好自己想办法,让更多的人接触到肉。」
「你、你——」
年嘉禾用颤抖的手握紧锄头。
在他心头积压了大半个月的不安感,正飞速地凝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骗我们吃那些肉到底想干啥?!」
喜穗用漆黑的双眸沉静地凝视着他。
「我想帮你们 jinhua。」
她幽声说道。
她的声音仿佛九天之外吹来的凄风,她的周身萦绕着一圈绝不属于山村农妇的幽邃辉光。
年嘉禾却傻住了。
——禁话?
什么是禁话?
他倒是知道禁书——譬如粤匪贼首写的那本《太平诏书》便是禁书,私藏、印发的人都要杀头。
啥时候连说话也要禁了?
他刚想继续追问喜穗,喜穗已经慢慢后退着,隐入了阴影深处。
这天就在难捱的寂静中结束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声凄厉的嚎哭划破黎明,将年嘉禾从床上惊醒。
他坐起身,发了会儿呆。起初外面的哭嚎声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异样,毕竟过去两年来,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有一家传出这样的哭声。
但过了一会儿,等头脑慢慢清醒,他才逐渐意识到不对。
不对,不是已经有肉了吗?
他急忙跳下床,走出门,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哭声是从大舅的屋里传出来的,屋外已经围了一小圈人,年嘉禾扒开围观的人走进屋,循着哭声寻进灶房。大舅妈正匍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灶房内并不见大舅,却有一个大得无法视而不见的异物。
那是一团几乎有一个人那么大的蛹状物。
它贴服在熏得发黑的土胚墙上,微不可见地缓缓颤动着,宛如即将破蛹的巨大蛾子。蛹的外面包着层白茧,茧的色泽与质感都与太岁十分相近,其底部已经有一小截被切开了,蛹里面的内容物从切口流了一部分出来,褐黄发黑的,如同淤泥般层层积压在墙根。
年嘉禾靠近「淤泥」仔细看了一眼,随即惊恐万分地倒吸凉气。
那是一堆内脏。
他拉起嚎哭的舅妈,大声问:「舅妈、舅妈!咋回事、咋回事?!大舅呢?大舅在哪!」
大舅妈几近神魂不清地呜咽着。
「你、你舅那天被刺伤以后,就一直念叨着要多吃点肉、多吃肉才能快点长好。就天天吃、天天吃,每天都蹲在灶房里,等着那肉重新长好,就割下来吃,我也劝不动。昨晚……呜……昨晚我又听到他爬起身去割肉吃,第二天起床来灶房里找他,却没找着,只看见那个大肉茧子黏在墙上。」
她用颤抖的手指向巨蛹。
「我也是睡糊涂了,只以为那是长出来的太岁肉,便拿刀……呜……拿刀去割,只听见一声『哎呀,不中!』然后就、就……呜啊啊啊啊……」
大舅妈凄厉哭嚎着,眼白开始激烈地上翻,眼见着已经不省人事。他只得把她扶到一边,自己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大茧子,茧的颤动已经十分微弱了,年嘉禾呆望着茧子,只觉得意识昏聩。
他感觉大舅被困在里面。
他捡起掉在那堆淤积内脏旁的菜刀,踩着地上的血水与黏稠物,靠近大茧。
「大、大舅?」
茧颤动了一下以示回应,这让他脑内的弦猛地绷紧,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