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蜥记(25)

作者:vagary

——谁家院?我心中一颤,恍惚间,便是梦里人间。我泣声唱那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戏,唱完了,我犹瘫坐在地。无人为我喝彩,无人为我叹息。我合一双眼,自分这出戏砸了,必死无疑。蓦然间,听得低泣,猛抬头,却见满座花般女子,已是泪流满面。

黄罗帐中坐的那人,扬手要我近前。我朦胧了一双秋水眼,突然被人捏住下颏细细端详,仿佛六岁卖身初进联珠班,那细密审视目光,一如往昔。我心头惊恐万状,却听得他笑声流荡,“好一个天赋娇姿的杜丽娘——这蝶卿儿我便留下了!”

晴天霹雳,是这一刻。恍惚中我竟无知觉,心头泛起他那一句,“这一去,不得善终。”果然,裕亲王权倾天下。玉蝶卿名满梨园,也不过是个戏子。他困了我,坦然抛下满堂妻妾,堂皇地,将我留在王府。他当我是个希罕玩物,百般疼宠。自进了王府,我竟不再做梦,从这起,到底郁郁成病,不消几日便骨损容残。裕亲王待我,倒有几分真心。日日名医上门诊治,天下的珍奇药物我服了无数,却没半分好转,急煞了他堂堂一个王爷。我笑,笑得满院荒凉雪似玉梨花苍白了魂魄。我晓得自己命不久长。蝶梦南柯。玉蝶卿一条贱命原来便靠着那游仙梦支持十六年,总久有尽头。

裕亲王看我,我强撑着对他笑,打着戏腔儿。“——蝶卿儿负王爷一番美意……”话没说完,一口血溅了他满袖桃花红。饶是铁石心也看不得,他掩面而泣。我合上眼,突然见紫笑正立在窗前看我,苍茫神色,轻声道,“你这是何苦。”我猛然间来了气力,挣扎起身便扑过去。这红衣的诱惑呵,刻骨铭心。猛然间,有种痛摧肝裂胆,霎时碎了我所有坚持。我失声惨呼,跌倒在裕亲王怀中,眼前一片血红不辨黑白,茫然听见紫笑微微叹息,他说:

“蝶卿,你这又何苦。”

——你是何苦?

那一遭,我没有死。享尽艳名的玉蝶卿没那么容易死。强撑着过了鬼门关,裕亲王开恩放我自在,我回了联珠班。惊了一梦,寻了一梦,我一颗心碎在裕王府梨花胜雪的窗前。那一刻,我心痛欲绝,他却只是远远相看。我此生此世忘不了他那一句——“你又何苦。”原来我一番心思经年眷恋,都是自作多情,原来我枉生了玉貌花容,竟丝毫打动不了他一颗非人非鬼非仙非魔的玲珑心。

绝望之后,心如死水。我唱我的杜丽娘,博天下喝彩,邀万千宠爱。裕亲王捧我的场,无人敢不买账。仗着上有王家疼宠,下有看客狂拥。玉蝶卿一个十几岁惨绿少年,活成了盛世传奇。

但,我累。我真的累。人美,名盛,掩饰不了心空。我根本已是个死人。这绝美的行尸走肉,台下万千人难道没一个看的分明?

二十岁生日,也算了大寿。裕亲王为我做足了场面,下帖子齐集了全京城王公贵戚,千金买笑听我这一台戏。那一夜,我没有唱拿手名篇,只挑了一出《舞盘》,扮了那妖艳太真娘子,为我这一度的恩主,今日的知音王爷博上一回光彩。想那贵妃,倦慵妖媚,冉冉姿生玉盘,盈盈娇惭群芳。素手持了君王香囊玉盏,几醉倒花茵。我持了那一杯酒,下得台来,妆也未卸便到得裕亲王面前,曼声再唱,“亲颁玉酝恩波广,惟惭庸劣怎承当……”

听得满座采声雷响,看得王爷连连颔首,笑靥微微。我便将杯中酒倾他盏中一半,两人相视一笑,一齐仰干。身边人看得忘形,痴迷中喝彩声未完,这矜贵的王爷已倒在尘埃,众人活活地吓呆。我却仰天大笑,哪在乎心口痛如刀绞,这一杯穿肠断魂的酒,送与他,也不枉了我们相识一场。我眼睁睁盯着紫笑,晓得他就在那里。我道:

“你说过的,我才明白。我还道世事容不下我,不得善终——练紫笑,是我自己容不下我自己,是你容不下我……

……你根本容不下我好好地活着!”

我倒下,就在裕亲王身边,珠翠散落,一张天仙化人的芙蓉面恰恰压在他胸前,猛一看,仿佛了英雄美人两相依,一个倾国倾城,一个如花如玉。

阴阳道上,我赶上紫笑的步伐。我笑说,“这一番如何?”

他不理我。我骤然见他身边那个女孩,黑衣黑发,一张脸苍白清冷,我心生痛楚,厉声问他,“这是谁?”

他不语,半晌才道,“莲渊青蜥使。”

我如中电殛。猛然想起初见时分,他怀中那只妖气横生的青蜥蜴,他应允过同我有缘,这么多年却对我不管不顾,倒可以将心思倾尽在这新生的妖偶身上。我一言不发,这痛楚,即使是幽明两隔,也无法承担。为了他,我已经葬送所有,活得个不伦不类。而他是如何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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