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蜥记(24)
遣退了宫娥,我取出袖中七尺白绫,紫檀百灵梁承得住我一身琼花骨,这世间,我毫无留恋,轻轻踢翻了琉璃椅,待到杨广他醉醺然踏进我房门,送他一出好戏,仿佛一束幽魂荡在秋千架,自此,你我——再无纠葛。
我走我路,我的命,扣在我自己手心。终究不曾落了这世间算计。然而我一条魂魄尚未飘进阴阳道,冥冥中却有种异样将我身不由主牵进他掌心。那一刻,我便见了你,紫笑,莲渊执掌。
不,我没有见到你。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曾见到你。红衣的男子,高挑身段,忧郁面容,一双眼看尽繁华,竟然温存如花。阴阳道上,你昂然清挑,挡在我面前,你问我,“名字?”
名字,我的名字?父皇给我封号,文帝给我妃位,却不曾,有哪个男人晓得我这个女子,还堂堂正正有个名字,我的魂魄,与他们的有着同等重量。幽明路上,我面前这个人不像人妖不像妖的男子,他问了我,你的名字?
“蝶卿。”我告诉你,如此坦白。
倏忽间你已来到我面前,细细看我的容颜。我看着你,看见你怀中探出一只青色蜥蜴,小巧的头贴在你颈上,朦胧中我竟心生狂妒,仿佛心爱的东西被人毁损,何其不安的心啊,在陌生轮回的面前如此躁动。
我看着你,看着你轻轻抚摸那只青蜥,你目光温存,对我说,“三世之缘,归于莲渊。”
而后你成了风,成了我眼中前所未有的期待,在那一瞬间。
茫茫大荒中,我听到你的名字随风飞舞。
练紫笑。
莲渊乘龙使。
我饮了孟婆茶,重新落了轮回。前事皆忘怀,这一世我是倾城的戏子,绝世的艳伶。大清盛世,京城上下,谁不知道联珠班的玉蝶卿,初出道便是那一出牡丹亭名满天下。一回惊梦,一回寻梦,歌裂金石,舞迷天魔,都道是杜丽娘再世重生。只凭了一段风流态度,已然享尽纸醉金迷。却没人晓得,我夜夜锦衾香枕,独孤闹梦,唱不出寻圆不了惊,只眼前一段雪雾迷蒙,恍惚间,那红衣男子宛若游龙,窈然在我面前。那双眼,清静如水,荡尽我十六年来妖娆迷生。我要,要这长梦不欲醒。我夺,纤纤玉指舞霓裳,笼络了多少看客七魂六魄,却触不到他半分衣襟。我急,泪落如雨。隐约间见他身边,那黑衣的女孩,神色苍白清冷,却别有一番诡丽态度。我一颗心冷了大半,痴痴地住手,只看着他声色不宣,挽着那女孩无声隐没,再无形迹。
是梦呵。为何我梦回午夜,竟是泪湿睡袖,泣不成声。这个梦,缠绕我良久。十六岁那年,我已艳动天听,裕亲王也下令要我入府演上一出。是夜,他又入我梦中,红衣荡荡飘拂,黑发如丝,眸光如水。他说,“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
他不答我,只道,“这一去,不得善终。”
我笑,“玉蝶卿享尽世间荣华奉承,管不了善始善终。这一番我非去不可。”
他长叹,只道,“是缘,是孽。你何必去了又来。”
我突然上前,这一回,居然到得了他跟前,我不暇细想,一双手抓住他衣袖,只颤声求他,“你是谁?你来自哪里,便带了我去。”我语无伦次。“十六年来我夜夜见你入梦,你是谁?陪了我半生,为何不陪我一世。”
那一刻我骤见你眼中竟有愁情。你甩开我双手,淡淡道,“前世今生,又是何苦?”一句话碎了我多少心事。我双手盖脸,顿觉心如死灰。枉费我名满天下,艳色倾城,归根结蒂却动不了我唯一想要的那个人半分心思。这花样容颜,要来何用?是梦,也愿它不醒。
眼见他玲珑身影浅淡如风,展眼已不见。我泪眼滂沱,顾不得许多,只一路狂奔,闪星眸茫然四顾,却哪见那人来去匆匆。茫茫雪雾,他竟舍了我。
“我管你是妖,是魔,是鬼,是魅,你说有缘,缘在哪里?你说无缘,你又在哪里?十六年来夜夜纠缠,你将我一段心思置于何地?”我梦中狂喊,惊动了侍人将我轻轻拍醒,这才恍惚又是一梦。醒觉来,我已横下一条心。就如此,拼了我一生休,赌上这一局,若梦里乾坤,都是真情,断不会教我失望。
进府那日,我端坐镜前,细意描绘一张芙蓉脸。翠的是波斯贡的青螺黛染上眉峰,绛的是碧桃花尸碾做胭脂涂上朱唇。好一个活色生香的俏丽娘——我叹口气,挥手掀了镜台,抄起一领银狐氅,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进了府,请了安。我唱,唱那一段刻骨流年——活脱脱我做了闺怨女子,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时花下一低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