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7)
当着令年的面,于太太没说什么,问何妈:“这程老爷是做什么的?”
何妈抓住了这个机会,便滔滔不绝地说道:“他哪是什么老爷?年轻时在河上做船工的,后来船少了,就跑去英国人的军舰上混了个帮厨,学了几句洋话,又去教堂给洋和尚们拉琴,最后靠印圣经发了点小财,现在开着几间书局,一家产洋布的纺织厂,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都当他是沪上响当当的阔人,为了从他手里抠几个钱出来,腆着脸叫他声老爷罢了。”
令年忽然扑哧一笑。
何妈瞪着眼睛,手一摊,叫屈道:“小姐,我说的是实话呀!”
令年放下琴,走过来道:“我是想起那天程小姐弹琴,我问她是不是经常在教堂弹赞诗,她脸那样红,我还奇怪呢。”
“小姐你是说者无意,人家却是听者有心。”何妈文绉绉地念了一句,又告诫于太太,“这位小姐看着爽朗,其实心思多的来。”
于太太噙着茶,沉默不语。
何妈搬弄完是非,又担心于太太要迁怒康年,劝慰她道:“太太也别气,我们大少爷心里有数的。别说我们少奶奶是大家闺秀,就大少爷那些年去比利时、去法兰西,又在京城当官,见过的美人儿,白的黑的,方的圆的,数都数不过来了,程小姐还不至于入他的眼。”
于太太笑得不行,“什么白的黑的,方的圆的?”
何妈赔笑:“是小姐说的嘛,洋人什么成色都不稀奇,还说印度人脸像芋艿皮。”
于太太斥她胡说八道。何妈继续说:“再说这位程小姐,其实也早许了人家了。”
于太太和令年齐齐发问:“是哪家?”
出了溪口,何妈就算不上诸事通了,她摇头道:“只听说是镇江一户乡绅,那时都说造洋布能发财,就托程家的关系跟咱们钱庄押了房子,借钱投了进去,谁知全赔了,房子被收走,家就散了。倒是姓程的收了他们几台织机,换个地方开了厂,一下子就发了!真是怪事。”
于太太见怪不怪:“财运是求不来的。”
何妈道:“是呀。程家见那家败落了,也就绝口不提婚事,现在又兴兴头头地供小姐读洋人的书,是想做官太太呢。”
于太太微笑道:“以程小姐的品貌家世,那也不是难事。”
“可良心上过得去吗?”何妈撇嘴,“这样的人,反正我……”听见外头阿玉招呼程小姐,她忙住了嘴。
于太太听了一场是非,见觅棠来拜见,倒也不曾冷淡,仍旧招呼她去找令年玩。她这头撇开康年,另一桩心事又被勾了起来:“也不知道慎年走哪了……”
慎年前头发了电报,说乘坐皇后号汽轮,多半月就到沪上,谁知临行前,洋泾浜的江海关接收了一只旧金山货轮,上头关了两百个自天使岛遣返的华工,途中被虐待太过,又流传时疫,到港时,所剩活口竟然不过十余数。事情一见报,引得杭、沪几个重镇百姓抗议,连入港的商船也烧了几只,其余还没抵沪的纷纷改了航道。慎年只得绕行缅甸,偏又撞上驻缅英军在滇西一带劫掠,上月发电报来,还被困在中缅边境,这时冬去春来,距离他登船已经三个月了。
觅棠知道于太太心心念念的就是在美国求学的次子,便插话进来:“前几天看报纸,说英国人占了片马,朝廷派人去交涉了。这一停战,二公子很快就能回来了。”
何妈忙道菩萨保佑,于太太还不满意,“局势平定了,他怎么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来?”
觅棠道:“兵荒马乱的,滇西那地方,想找到一部电话兴许也不容易。”宽慰了于太太一句,扭头一看,令年闷不吭声走回房去。她那座华丽的雕花大床上才安了席梦思,使女还没来得及铺床,令年就倒在雪白的席梦思上,闭着眼睛。
何妈要找毯子给令年盖,“还跟个小奶孩似的,一闭眼就睡着了。”
觅棠手指在唇边竖了竖,示意何妈小点声,自己拿起报纸,轻轻翻动。
于太太今天不听连载小说了,问觅棠:“可有片马的消息?”
觅棠摇头,今天报纸的头条,仍旧是美国遣返华工的事。又有一艘押解华工的货船抵达上海,除了途中跳海潜逃的,倒没再闹出人命,可上海道台不肯接收,华工们未见得有几个是上海本地人,又多数非病即残,接收过来,还要花钱救治,便打发货船去福州,谁知福州也不许它停靠,说:这些人身上又不曾携带大清国官发护照,来历不可考,即便真是辖下乡民,其亲族也早已经流散,无从安置。更何况还有数人胆敢剪了辫子,那就不再是大清国良民了,还请他们仍旧回美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