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5)
于家人称“于半城”,不大的一个溪口镇,光于家祖宅就占去了十来亩地,南濒剡溪,百年岿然不动,仿佛镇住了千峰万壑的所有灵气。既无左邻,又无右舍,唯见远处石拱桥上两个小小人影,正往此处张望。
觅棠自报家门,被使女领着经过忽高忽低、依水而建的游廊,不禁站住脚,望了一会蒙蒙烟雨笼罩的楼宇,既惊愕于此间的豪奢,又诧异它的冷清。
偌大的府邸,只有奴仆在假山花木中走动。于大公子自然不会白天在家里闲坐,但也不见于三小姐出来迎客。
她不是个胆怯的人,被领进茶室后,对使女颔首致意,问:“三小姐还没起吗?”
“三小姐?我去看看。”使女放下茶,便出去了。
觅棠便放心环视四周。于家的祖宅是旧时候的形制,但室内也是亮堂堂的,有自己的汽炉房,热水汀烘得人脸暖烘烘的。虽然于氏子孙都已经各奔天南海北,但一路看来,花木扶疏,红鲤成群,少说也要养几十号下人,常年留守祖宅。
五十万对于康年来说,又算什么?
出了一会神,还不见三小姐露面,觅棠不耐烦,起身踱了几步,瞥见那紫檀条案上,随意放着一摞还未开封的书信,其中露出一角,描了花体英文的边,不就是自己精心挑选的明信片?
她的拜帖,于三小姐连看都没有看。所以,她今天是不告而来了。怪不得三小姐迟迟不露面。
觅棠脸颊上轰得热起来,又气又羞,抬脚就往外走,才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来不及躲闪,和一个梳双髻的使女撞个正着。
“哟,”这冒失鬼先嗔怪起来,“这是谁呀?”
使女身后还有位年轻小姐。这擦身而过的瞬间,对方的相貌便深深镌刻在了觅棠心里。她有一双颜色很浅的、褐色的瞳仁,眼尾上翘,头发却是又厚又密,额头上还有绒绒的胎毛——她瞥了觅棠一眼,有些不悦,但只是挽着被雨打湿的辫子,自己掀帘往房里去了。
使女还一脸狐疑地打量觅棠。
觅棠对她淡淡点个头,便往外走了。一起走到游廊,回望那高处临湖的茶室,觅棠心想,原来刚才石拱桥上的就是于三小姐——她在桥上看着她昏头昏脑地闯进了于府,傻傻在茶室里等着,还要怪她冲撞了她的婢女。
觅棠顿时对于府里的湖光山色没了兴致。
“程小姐。”撞人的使女自茶室探出头来,她变脸倒快,含笑对觅棠招手:“我们小姐刚才在外头看雨,回来晚了,你别生气呀。”
觅棠客气道:“三小姐在忙,我不叨扰了。”
“程小姐说哪里话,”使女依旧甜甜地笑着:“我们小姐盼了你好几天呢。”
觅棠固然已经决定她不会喜欢于三小姐,但对方执意留客,她既来之,则安之,便折身回去。这叫阿玉的使女请觅棠落座,重新换了茶,觅棠斜扫一眼,果然那条案上的一摞书信已经不见了,她低头佯作喝茶,却扯了扯嘴角。
轻微的窸窣声响,觅棠站起身来,正见于三小姐令年已经梳洗过,穿着素色的绉缎立领小袄,百褶裙,款款地走了出来,对她颔首微笑。
觅棠用英文道:“于小姐,幸会。”
令年一懵,随即落落大方的笑道:“程小姐英文讲得真好,我英文不好,你是上的教会学校吗?”
觅棠只得改回国语,答道:“是圣玛利亚女校。于小姐上哪家学校?”
令年的回答让觅棠很诧异。她说:“我只读了两年女中,因为家母在家嫌闷,我又懒得读书,索性就回家了。”看她茶室里,也没部正经书本,大概在家里也就是吃吃喝喝,交交朋友。觅棠不喜欢令年,对此也谈不上失望,便只客气地笑了笑。
两人寒暄了几句,于太太也闻讯来见客。她是一位雍容的贵妇人,言笑晏晏的,对于一个新近丧夫的寡妇而言,似乎有些过于平和了,觅棠本想请她节哀,见状忙改了口,问道:“太太最近可好?”
“很好。”于太太这一生从不向外人诉苦,脸上和眼里都是笑意。一转过头来,瞧见令年,奇道:“怎么又把这件衣裳拿出来穿了?”
“是不是不好看?”令年也抚了抚襟口,对觅棠解释道:“这是当年家母和家父出洋的时候,我外祖母特地找裁缝做的,生怕她到了国外没有合身的衣裳穿。谁知后来没有从箱子里拿出来过,料子还是好的,只是样式恐怕在程小姐看来很过时了。”
“新有新的好,旧有旧的好,美的东西怎么会过时?”觅棠道。
“说的是。”于太太展开令年的手臂看了一转,说:“你比我那时候瘦,穿着很合适,只是袖子有些短了,看手臂光秃秃地露在外面,怎么也不拿个镯子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