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20)
斯年见婢女要端走,说:“别拿走,给二少爷吧,他爱吃的。”
于太太摇头道:“这个黄鱼面,蒋妈可没有何妈做得好。”叫婢女送去给慎年吃,自己也慢慢走到沙发前。这时百岁靠在慎年身上,只管打瞌睡,于太太叫保姆来把他领走,然后对慎年轻声斥道:“你大姐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今天怎么也话这样多?”
慎年也不再辩驳,将碗放下来,起身正色对斯年道:“大姐,对不起。”
斯年被长龄在腰后捏了一把,噗一声笑了,忙又忍住,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说:“只嘴上道歉,怎么够?等改天,你得教会我开汽车,我才谅解你。”
慎年笑道:“我是会教,只不知道你学不学得会。”
斯年将下巴一扬,道:“你可不要把我看低了。”便不再多话,再无意中一瞟,见令年面前那一个杭丝绣的荷包竟然已经瘪瘪的了,不由嘲笑她道:“看你一晚上闷着头只顾打牌,怎么也输了这么多?”
杨廷襄早将鸡汁粥吃完,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立即便说:“真是笨人。”说着便挽了袖子挤过来,令年见他鸡汁粥吃得鬓角汗津津的,马褂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便叫婢女打个毛巾送给他,自己轻舒口气,趁机走去一边,在贵妃椅上半躺半坐着,望着缓缓晃动的钟摆发呆。
斯年哪知她的心思,只当她也是瞌睡了,坐在扶手上,摇了摇她的肩膀,说:“他们还有的闹呢,你不用陪着了,去睡吧。”
令年把衣襟上的红绒花摘了下来,拿在手上,出了一会神,又摇头。沙发旁边是一个豆绿瓷的花卉台灯,上头罩着牙黄色的灯罩,灯光照着那波光潋滟的印度绸长裙,炫目极了。斯年定睛看了她一会,叹道:“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好像个琉璃做的人似的。 ”而杨廷襄这人,不过来了半天,便显出原型,也是个轧戏子、赌钱吃烟的荒唐人物,又何其粗俗,两个人,哪里般配呢?
令年睫毛微微一动,仿佛看穿了斯年的心事,道:“你是我的大姐,当然看我样样都好,哪知道我也有许多坏处?”
斯年“哦”一声,兴致盎然道:“你有什么坏处,我要听一听。”
令年随手拾起她的象牙折扇,懒懒地扇了一扇,道:“譬如我为了不令腰变粗,是立志不生孩子的,恰好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了,我不至于要被迫负担起别人传宗接代的责任,这样不是彼此都方便吗?”
斯年不意听到最后这句,不禁大吃一惊,手里的茶碗端得不稳,都滚到了令年的怀里。她那件玫瑰紫的绫袄,从肩头到衣摆,都给茶水泼湿了。斯年顾不上杨廷襄的儿子,忙问令年有没有烫到,又叫婢女拿手巾来擦,令年道:“不用忙。”放下折扇,起身往楼上去了。
房门一闭,外头的声浪瞬间都隐去了。令年心不在焉,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了。这间卧室当初于太太是预备做婚房,布置得十分用心。因为邝小姐本来就是仕宦之家,又为增添喜气,房里一应摆的紫檀雕花的桌椅,铺着又厚又软的绒毯,对面是一整面墙的黑漆玻璃大衣橱,上头密布螺钿彩绘的人物楼台,最里头一张大铜床,悬挂着红缎喜帐,也是绣的很精细的虫鸟花卉。
这样古意盎然,要是二少奶奶嫁进来,心里应该很喜欢。因为空置,家里人是鲜少踏足这个房间的,令年以前偶尔进来,也是匆匆一瞥……如今搬进来两天了,仍觉得陌生,仿佛一脚踏进了邝家那个幽深寂静的宅院。她不喜欢。
已经结了婚,家里不能久住,看杨廷襄那个做派,大概也靠不住。她起了身,走去五斗橱前,把最底下一个抽屉打开,里头有她随手放进去的几张零散银票,算一算,统共也不过一千多块钱,还有几件首饰,是婚后杨廷襄送的,样子很时髦,但大多也不怎么值钱。当初她去云南时,将于太太和四叔等人所赠的财产都放弃了。以她如今的积蓄,是不要想买房子单独住了,顶多能交几个月的租子。
放下了首饰匣子,旁边是一摞信纸,有一张是她要写信给慎年,告知自己和卞小英订婚的消息,但行文又不满意,因此半途而废的,还有一张是随手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上头用水笔写着“明天(tomorrow)”的洋文,这个是慎年的字迹。
正在出神,一阵猛烈的笑声自窗口冲了进来,令年心想,不知是谁又赢了牌,这样得意。便将抽屉合上,走去衣橱前,对着那面立身大洋镜,将绫袄上缀的一串蜻蜓样式的水钻纽扣解开,谁知衬裙也被浸湿了,衬裙里头,则是一件贴身穿的很薄的嵌蕾丝边的马甲。她才将马甲的纽襻解到一半,听到房门把手被拧的“咔”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