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192)
说是来看文明戏,其实也是土洋结合,两个穿了时装的戏子,一男一女,在打围鼓清唱。男戏子长得很清秀,玉珠才在嗟叹身如飘蓬,转瞬就把注意力移到了对方身上。
令年见她听戏听得聚精会神,心想:玉珠有些学识,所以不甘心做别人的附庸,可她又天性懦弱,没有勇气去独立谋生,程小姐和她身世相似,但决计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不讨厌玉珠,但也不想做玉珠。令年下定了决心,用绢帕揩了揩手,走近窗畔,往对面望了一会,径直下楼,把金波叫到茶馆外,问他:“你说看见于家人在云南,是谁?”
金波本意是要替杨廷襄试探试探令年,见她追问起来,他支吾了一下,说:“太太,我也不知道呀。”
令年作势要闯进领馆:“你不知道,你们少爷肯定知道,我去问他。”
杨廷襄这会正人五人六地在禁烟会上发表讲话呢。金波生怕令年要当众上演一出母老虎发威的戏码,忙把她拦住,不得已道:“我是真不晓得他叫什么,太太,就是以前跟你一起来过红河甸的伙计,还跟去安南贩过米,好像姓吴。”
令年错愕,“宝菊?”
金波点头,“是他,现在阔了,架子比你们二少爷还大呢……”
她在那里前思后想,失魂落魄,原来金波看到的人是宝菊。令年愣了半晌,说:“宝菊早不在于家了。”没再多问,转身走回哥胪士洋行。这一惊一乍,心理上倒轻松了很多。到玉珠身旁落座时,玉珠戏正听得入迷。
令年捧起放凉了的茶,还没喝,自己先轻笑了一声。玉珠骤然回神,嗔道:“太太,你笑什么?”
令年暗想:我还当自己有多大的胆子和底气,原来也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台上围鼓打得错落有致,令年回眸,对玉珠笑道:“我在想一句话——有心争似无心好。”
玉珠心里有鬼,当即想到下一句,正是“多情反被无情恼”,她还当令年笑自己痴,不觉红了脸,把发鬓理了理,引颈去瞧座钟,“时候不早了。”
“别急,”令年将手袋里的钱给她看了看,暗示一会要募捐,“戏还没唱完呢。”
玉珠不好意思再盯着戏子瞧,默默坐了一会,抑不住满腹愁绪和情思,又凑近令年耳畔,问:“你在上海时,有要好的朋友吗?”看着令年,舌尖里吐出两个扭捏的字,“男的。”
玉珠献殷勤时,要捏着嗓子叫令年一声阿姐,论年纪,她俩其实相差无几。令年经历过了很多心里的矛盾和苦恼——刚才一番心绪翻腾,此刻已经归于平静。她说:“有。”
玉珠把手绢叠来叠去,声音很细微地说:“我也有一个。”过一会,又说:“长得很清秀的。”
令年自己心有所属,对杨廷襄没多少愧疚之心,但杨廷襄对玉珠还是不错的,万一玉珠琵琶别抱,和男学生或是男戏子跑了,难保杨廷襄不拿她这个大太太问罪。她忙劝玉珠道:“咱们的杨军长生得也不错呀。”
玉珠怨气十足:“绣花枕头一包草。又没定性,见一个,爱一个。”
两人嘀嘀咕咕的,戏已经唱完了,众人被召集募捐,令年早备好了,拿了一百块钱出来,既不张扬,也不失杨军长太太的身份,玉珠是跟着令年来的,没带多少钱,但又不愿意给人看清了,便把手上的金戒指退了下来,对方问两位女士的芳名。
令年道:“是于小姐。”
玉珠道:“是杨太太。”
两人是一起开口的,令年察觉失言,忙道:“是杨太太,”支的是杨家的钱,当然是要替主人扬名的,她清清楚楚地说:“杨廷襄的太太。”
甫一抬头,有个白衣、黑裤的人就在身旁,他也正低了头,看着红十字会募捐的人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杨廷襄夫人于氏”的几个字。不知哪个更莫名其妙,是红河甸土匪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志士,还是上海的于小姐成了云南的杨太太?“杨廷襄的夫人?”他问令年:“不是杨金奎吗?”
令年张了张嘴,想要显得从容不迫,她低下头,有些仓促地把钱袋收起来。
慎年看她一眼,从兜里也随便拿出一张票子,放在募捐的桌子上。记录员忙道了谢,问:“先生贵姓?”
“我是她二哥,你说我姓什么?”慎年冷道,见令年一副慌乱的样子,他没有多说什么,径自走过去,从屏风上把自己的衣服取下来——原来那不属于某位爱扮男装的时髦小姐,而是慎年早先落在厅里的。
“我等你有一阵了。”他说,把衣服套上,攥住令年的手臂,半强迫式的把她拽出了哥胪士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