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99)
程近书把徐用拿来的书本稿件装进一个小藤皮箱子的夹层,外面用香色软缎镇着那一方仿雕东小院景致的砚台,合上,扣紧,然后郑重地交给陆有晴。
“再见啦!”她拎起小箱,转身挥手,一如既往的洒脱,仿佛明天就会回来。
鱼汤还剩了半碗,程近书没舍得,倒进奚玉成碗里让他全喝了。
戚成欢在一旁看了半天,沉默着,把自己碗里没喝完的也全倒给他。
奚玉成差点拍案而起:“我并不是喜欢喝剩汤!”
戚成欢闷声不吭,把徐婶儿新学会的八宝鸭悄么声地挪到自己面前。
程近书忙说:“我不吃。”
她:“?”
程近书转而去夹一片鱼。
她摇摇头:“你吃吧。”
程近书:“……”
奚玉成和谢云轻直乐。
程近书无奈摇头,这有什么好笑的,不很默契么?
饭后,他在小厅煮了绿杨春。
奚玉成仰首就是一杯,拦都拦不住,最后烫了满嘴的泡,只好难为谢云轻当传话筒:“近书,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徐用抢着说:“我看,也不是非得要走。”
“那你走不走?”
徐用诚实地回答:“我走。”
程近书想了一想,先问:“你们弄到票了?”
自从沦陷后,北平城各处城门开的时候少,关的时候多。
由前门车站开往天津的火车票已是一票难求,而北平九城十二门都有日本兵把守,对进出城的人详加盘查,却没有定准。
有些世家大族在京的家眷大包小包浩浩荡荡的被放行了,有些无依无靠的老耄幼子却无端被拦下。
一大家子的不能一起出城,青年不可出城,等等,似乎全凭运气。
奚玉成神神秘秘地冲程近书摆摆手。
谢云轻道:“他的意思是,他发现了一条密道。”
程近书心头一哽。
都是十年知交,怎么他就愣没看出来对方那个手势原来是这个意思?
谢云轻接着问:“近书,你还记不记得,前年,我们新生暑期军事训练的那座山?”
“当然记得,我们大二的也被抓去训练了不是?叫什么……哦,妙峰山,但是……”
程近书心里一惊,声音拼命地压低,“我听说那是游击队的地方,你们想干什么?难道要去苏区吗?”
奚玉成疯狂点头。谢云轻仍很平静:“至少那是我们自己的土地。”
程近书揉揉眉心,劝说:“奚伯父和伯母都在南京,玉成好在只需要自己负责自己,事急从权,都可商量。可是你还得照顾岳伯母和处安,如今铁路已通,海道可航,总有途径,不再想一想?”
谢云轻坚定地摇头:“不想了。我母亲是美籍,她想留在医院,但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我和处安还是离开比较好。不说那么多了,我就是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见程近书没有立刻回答,或以为他是在担心去妙峰山的路上会有阻碍,便恳切解释:“盖逢源都答应我们了,到时候就以野营的名义,用他母亲的车带我们从阜成门绕去西山,牌照是德国领馆的,日本人不会多查。”
“你要想清楚,你和玉成还是要回南京的,进了苏区,再想和你们父亲会合,又不知要多少波折了。”程近书坚持劝这两个一时意气上头的好友再想想。
谢云轻转过头去,和奚玉成面面相看,半晌,一脸困惑地转向程近书:“真是奇怪了,你一向是我们三个里面最没有立场的,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我们俩都觉得你一定能最快做决定,所以才商量好了来告诉你,今天……你有点奇怪。”
程近书干笑了两声,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呵呵道:“那还不是你们俩给我找的麻烦?也不看看我家客房里还有多少伤员,我总得先安排他们走吧。”
奚玉成和谢云轻立刻就被说服了。
“那我们多开辆车,带他们一起走。”奚玉成比划,谢云轻翻译。
“野营一辆车就够了,日本人也不都是傻子。”程近书将茶喝干,晃了晃杯底的茶漾,神色间很轻松地说,“你们顾好自己,我就能多些办法。”
奚玉成和谢云轻当然很清楚自己这位好友神通广大得很,便也没有坚持。
信任对方,信任对方的能力,就是他们能为程近书所做的最好的事。
程近书同样明了。
他看了眼戚成欢,见她在一旁用手指反复划过杯沿,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些天,程近书每天夜里都盯着她,不让她出去找日本人麻烦——
她用短剑和拳头,日本人用枪和炮,其实程近书觉得,还是自己这位新婚“妻子”被找麻烦的可能性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