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98)
我辈唯有牺牲,方能保全北平的火种。
戚成欢所说的那八个字,便是藏诗铜锁上的秘密。
程近书知道,他和徐用之间,对于彼此的决定从来不会干涉。
无论在徐用心中如何评价自己的能力,他理应清楚,并且理解自己的决心。
果然,徐用终于开口,重新望向程近书的双目,明亮有神,眼底却隐隐浮起血丝:“别人会当你是罪人、汉奸。我是说,会有相当多的人这样认为。”
程近书抬手,拂过新砚上被分隔成好几块最终又汇聚到一处的墨池。
“可是我不想再后退了。”
中国人已经后退了很多次了,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起,再到近百年后的今天,从香港岛、九龙司,到辽东、台湾,从东北再到平津。
中国人也已经尝试了很多次了,从洋务运动的风云,到兴中会、同盟会的创立,到辛亥革命的历史一页,再到八一南昌起义三声枪响。
是否社会主义革命对于当下之中国更为有效,是否中国□□的理念更能够把全中国的人民团结起来?
有时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时,他真想穿越到百年后再回头看一看。
“还有一个人,我想拜托你。”程近书取过已打开的藏诗铜锁,将它握在徐用手心。
徐用了然:“我必须知道她自己是什么想法。”
“我已经报了为国而死的决心。”程近书忽然露出笑容,说不清心中酸甜苦涩,“她却总想着保全我。”
“这并不是个太坏的选择。”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程近书笑笑,“你们是一路人。”
“近书。”徐用的声音陡转严肃,目色中的利光一现即隐。
过去,在他们的合作中,始终存在一道彼此心照不宣的界河:不以“好心”为借口替对方甄别战友。
这是因为,一旦甄别成功,两条支线便存在并线隐患,增加一层暴露的风险,而若是甄别失败,那么,事态发展更不可预计。
程近书半低下头,伸手将那握紧铜锁的手心又紧了一紧:“即便只有我这一层关系,日本人也不会放过她。”
许久,才听见徐用说:“也许你该相信她。”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程近书抬眼,敛起笑容,“你们的人,本就不该出现在我的决定里。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徐用离开前,拿走了书案上的烟盒:“你小时候肺就不好,我记得你从不碰这个。”
“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去做的,自然也没什么是必不能做的。”程近书最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过你放心,我会注意。”
徐用仍然骑车离开,御风一般。
烟盒里剩下那四支细细卷起的薄薄的烟纸上,画着日本宪兵队近期在北平城的驻防部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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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徐用也是懂程近书的人,但程近书最想要的,是戚成欢那样完全的理解和支持。
对于他的决定,徐用还是不忍心,还是想要劝说,这世上只有戚成欢会给程近书完完全全的信任、尊重和支持。
第41章 长亭夜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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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七号这天,传来了平津铁路恢复通车的消息,恰是在日本军队进驻的前一天。
程近书心里感到稍微的安慰——也即是说,至少今天,宪兵队的心思都放在明日迎接日本军队进城的事务上,那么,同胞撤离或许能够轻松一点。
午饭时,奚玉成和谢云轻借着慰望伤员的名义又结伴来蹭饭了。
陆有晴出现在前厅时叫他们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她穿着一身荷叶绉边的浅绯色纱裙,修白的脖颈上缀着一串光泽极好的水胆狼血玛瑙,腕间则是生日时程近书送她的细链手表,最惹眼的是那一头乌亮绸缎似的长卷发,用雪色缎带松松束起,懒洋洋地垂到腰间。
实话说,是很美的,就是美得不对劲。
陆有晴接过徐婶儿端过来的一碗鲜鱼汤,柔声道了谢,从浮起的热气后左张右望,末了,才失落地问:“谢处安没来么?”
谢云轻恍然:“原来是找他啊,他说要去前门车站送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程近书暗暗吐了吐舌。
陆有晴忙喝了两口鱼汤,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起身道:“对的对的,但我以为他赌气不去呢。”
她看了程近书一眼。
程近书立刻配合表演:“答应给世伯的砚台我都装好了,我去拿。”
谢云轻和奚玉成不明所以:“这一趟多少东西都拿不了呢,还惦记着一块砚台,真不愧是陆砚痴。”
陆有晴的父亲陆衡之教授早前已经去往长沙,准备北大、清华和南开合并成立临时学校的事宜,他是北平城里叫得响的文痴,收集砚台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