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76)
赌这个词很不好听,可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命运就是旋转在一场接着一场的赌局之中。
有一年冬天,彰明伯伯到慈幼堂看他。
那天的北平下了很大的雪,彰明伯伯伤感地提起程近书的胞妹程方遇跟他是一般年纪,十岁时失踪在东北的大雪里。
说是失踪,其实是和程家族亲一起被日本人掳去了,从那之后便没了音讯。
在加茂部队疯狂对“马鲁太”们进行人体实验的东北,一个健康体格的十岁“马鲁太”几乎没可能幸免于难。
可如果程方遇还活着,施费恩几乎可以确认,她会是自己眼前这个从玫瑰园中走出来的人。
“久等了,请用茶。”青木弘谦用茶盅分好茶,先递给施费恩一杯,而后像是感受不到温度似的,将自己杯子里滚烫的茶水一口一口喝了干净。
接着,完全没有预兆地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用亮黑色丝绒包着的精致盒子。
盒子里的香色软缎上静静躺着一只口琴,琴身上的盖板闪闪发亮,只是簧片看起来有些旧了。
她将口琴凑在唇边,试了几个音,很清越。
“你能听出这是什么曲子吗?”她又将刚刚那几个乐音重复吹奏一遍,满眼期待地问对方。
施费恩不须多作回忆便脱口而出:“这是《苏武牧羊》的曲子。”
手中水杯一紧,续道,“这是一首抗日的曲子。”
他看见对方得到确定的回答,松了口气似的,眼里蓦然闪动起一种奇特的光彩。
“我娘说,我生在民国十年,所以给我取名叫程望,胜利在望的望。红日东方,今时今年方遇,我的小字,唤作方遇。”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只记得起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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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年,一九二一年,南湖红船。
第33章 九日刺青[8]单元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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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自明治维新起,经“废佛毁释”运动,神道教便成了国家的宗教。
世代袭任荻原神宫神主一职的青木家族久沐其教义,并深谙日本民间所流行的神道教占卜、巫医等方术。
尽管国教确立后,神主、祭祀人员等神职便被日本内务省收归国家管理,青木家族不再享有世袭之权,但是,直到青木城塬这一代,仍然是在日本私立皇学馆大学完成神道专业学习后,再开始军医的生涯。
青木城塬所信奉的教义中,视一切植物皆有神性。
其中就包括一种叫做龙蜒草的巫医神草。
他相信,心口处生有神草胎记的人,就是传说中被龙蜒草噬血吞心却百年不死的巫婴。
“那天,我和另外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听说要去洗澡,还有糖葫芦吃,都很开心。我们脱了衣服,被关进一个小房间,后来我自己成了日本的军医,才知道那是毒气室。青木城塬从观察室里看见我心口有块胎记,他坚信那就是龙蜒草的形状,也坚信我就是巫婴的转生。”
静止的雨声重新响起,程方遇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半垂着目,慢慢地回忆道,“他将我从毒气室里放了出来,然后,让我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孩子蜷成一团凄惨地死去。他以为我是被最开始吸入的那一点毒气摧残了心神,所以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其实,我一直都记得那个有糖吃的清晨,记得那个生和死、笑和哭只相隔一道玻璃的情景,记在心底里,记得很清楚。”
之后,青木城塬将程方遇带回日本,关在一座幽僻的小岛上,还为此专门制订了一个“巫婴计划”。
计划中,等程方遇长到十八岁,就会被以活体解剖的方式取出心脏,制成标本,与剖开她胸膛的那柄手术刀一起,永远供奉在神宫祭坛之上,以祈家族绵泽千秋、大杀四方。
这个计划只有青木城塬和他胞弟青木佑介知晓,连在岛上照顾程方遇长大的一名护士都未曾能够探知半分。
多年来,家族内斗严重,青木城塬作为直系传人苦苦支撑,尚不能抵挡式微的颓势。
世袭的神职既被剥夺,他便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树立自己神主的尊荣。
而一旦被旁支势力知晓这样一个“巫婴”存在,免不了会有一番明里暗里的争夺。
最坏的结果,便是让旁支将功劳抢去,然后顺势将他们兄弟俩排挤出家族的核心。
五年前,青木城塬死在北平的第二天,青木佑介潜伏在中统的身份被陆应同揭发,并被示众处决。
那是迎春花开的时候,程方遇十七岁。
将程方遇带大的护士向族老们说,在小岛上的六年多时间里,程方遇的衣食都是由青木城塬亲自过问,一应待遇并不比青木两兄弟在家当少爷时差半分,而青木城塬为数不多回到日本探亲的几次,都会关心程方遇的身体,程方遇体弱不能出门,他便专门聘请先生上岛教这个“弟弟”念书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