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75)

作者:荔子然

只是一双圆鼓鼓的眼仍然猩红,像把尖刀一样逼视着这个洋人。

施费恩只掠过他一眼,并不为那眼中无端的仇恨所动。

“在陆军部受检时我就注意到他了,而他给我下毒的时机应该也是在那个时候。结合我毒发的时间和症状,我猜,他是以消毒的名义,用洋金花煮水蒸过我的每一样工具。”

施费恩顿了一顿,“所以我说,我真不明白你。”

青木弘谦微微蹙起眉头,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军部知道你会来见我。”

她抿了抿唇,加重了些语气,“费恩先生,总不能因为军部对你起了杀心,而我救了你,你就转过头来挑拨我和军部的关系吧。”

“难道贵方军部只是对我起了杀心吗?”

施费恩颇为无谓地笑了笑,“你要知道,如果我运气不好,在拿着理发剪距离你的命喉只有咫尺距离的时候毒发,又如果运气特别不好,不是直接倒地昏迷,而是出现幻听、幻视,更甚至是抽搐,你可能早就没命了。”

“唔,可你运气很好。”

青木弘谦对施费恩指出的这些凿凿事实似乎并不感到震惊和愤怒。

她耸耸肩,敛去眉头先前短暂的一晌不快,目色间倒很遗憾的样子:“大致来说,你对。这个侍童是在偷偷上山检视他胜利的成果时被我发现的,我本想抓他来试试你能力如何,却没想到这一局我才迈出第一步就输了。”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这时,施费恩的全身都可以活动自如了,但还得压抑出去跑上十公里活络活络筋脉的冲动,安分地静坐在此,陪对方打太极,“一个人想取代另一个人的身份,其实很容易做到。我的这个理解如果对你有意义的话,那么,你就没有输。”

青木弘谦怔了怔,半真半假的。

“取代一个人的身份,在你看来很容易吗?”

“也得分情况吧。”

施费恩将双手搭在桌沿边交握着,上身朝对方那一侧略靠近了一些,谨慎地说,“比如这样一个人,她不太爱与外界接触,有相当出色的专业技能,还有一些特殊的待客习惯。这样形容的话,似乎这个人有很多个人特征,可是细究起来,以上每一点都不明显,每一点都很宽泛。”

青木弘谦听完,反而向后一靠,离他远了些。

神色茫漠,似乎和施费恩之间相隔了千山万水。

半晌,她缓缓开口,嗓音一如既往的干净而冰冷:“我没领会错的话,你是在影射我取代了另一个人的位置。”

“确切来说,不是某一个位置,也不是某一个身份,而是完完全全取代了那个人。”

“不妨直说。”青木弘谦的唇边浮起一层自嘲似的笑意,“我保证,不会绑你第二次。”

施费恩素来不喜欢故弄玄虚的行事。

外间泊口的风时起时止,夜雨如诉,既在同一条船上,话说分明对自己和她来说都好。

至此,他也直说了:“在我看来,你不是青木弘谦。”

雨声静了下来,船身不再躁动,就连那个被绑起来的侍童也似乎筋疲力竭,垂着头,停止挣扎。

他们之间只剩下炉火轻微的燃烧声,和青木弘谦手中茶夹不时磕到砂罐沿口时,那梵音般的磬声。

“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气压这么低,看来台风是真的要来了。”

她低低地说着,忽然泄了气似的,半垂下目,盯着自己的双手,喃喃自问,“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会不是青木弘谦呢?”

她无声地笑了笑,打起精神,仍未再看施费恩一眼,而是一手拿起砂罐的握柄,有分寸地轻轻摇晃着,另一只手拎起热水壶,将开水一下子全都浇入罐中。

施费恩听见耳边响起既透亮又干脆的一声。

跟着,看见茶叶的泡沫层层叠叠翻涌着沸出,触及罐口时,继而发出嘶嘶呖呖的响声。

浓郁的香气瞬间在逼仄的船舱中弥漫开,幽浮在他和她的方寸之间。

汽灯还是一闪一闪的,散发出一道一道明明暗暗的光线,居高临下地幽幽注视着水汽蒸腾中的两个人,好像在观看一场默剧。

施费恩看着她,忽然又想起今夜的上半,在瑰园阁楼上,那一缕湿热的山风搅乱了茶汤水汽。

那时,他也是透过这样升腾起来的热雾看过她的模样。

平心而论,她的眉眼,和自己记忆中站在前门火车站浓郁蒸汽里的程近书有一种近乎完美重叠的神似。

施费恩只见过程近书那一次,因此只能凭借模糊的回忆和直觉来判断。

而这两个人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奇妙重叠,便是他在瑰园阁楼上最终没有选择动手的原因。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判断,他是在赌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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