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127)
殷同尘惴惴不安地立在他身后,隔了许久,才敢问一句:“老板,这画不会真的是真迹吧……”
晏初水摘下眼镜,闭上双眼。
在宏德的预展上,他反反复复检查过那左三尺,所有的用墨都与右三尺一模一样,所有的笔触也都如出一辙,唯有一点,他认为那张画缺了一点点“心”。
夫画者,画心也。
“心”是画家自身情感的凝聚,鉴赏字画本身也是鉴赏艺术家灵魂的一种方式。
晏初水曾无数次钻研过他所持有的右三尺真迹,俞既白画中的那颗心,在于荡涤虚妄,直求本真。
“真”,就是《暮春行旅图》的“心”。
而宏德的左三尺,也有真,只是那份“真”上蒙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纱,他偶尔能捕捉到,偶尔又觉得缥缈。
所以他一连看了整整三天。
最后让他放下疑虑的是,那幅画的尺寸、大小、纸绢与他的右三尺完全吻合,画心外的“宣和装”更是真品无疑。因而他最终相信,或许是长卷创作太过艰辛,俞既白才会在收尾时心有不及。
倘若他将自己的右三尺拿出来,配上那左三尺,凭谁看了都不会怀疑有假。
包括他的双眼。
然而真正的画心却出现了。
只一眼,高下立见。
那一丁点微乎其微的“心”在此刻无限放大、无限清晰,纵然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也无法坚持自己手中的是真品。
因为他是晏初水,假如连他都分不出真假,世上便没人能分得清了。
他可以撒谎,但他从来不屑。
真即是真,假即是假。
再完美无瑕的赝品,也会在真品面前原形毕露。
安静的展厅内,他听见命运大声地嘲弄,肆意地狂笑,将他所有的自信与尊严碾压成粉,窸窸窣窣地落在他的脚下。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
走眼了。
***
紧跟在八亿五千万天价字画之后的最大头条,是墨韵的晏总、国内顶级的鉴画师晏初水拍到了赝品!
两条新闻一前一后,无比讽刺,而这一切偏偏发生在墨韵秋拍即将开始的时候。
股权质押,全公司的希望都压在秋拍上,只要秋拍顺利进行,再大的损失也能慢慢挽回,然而殷同尘悲观的担忧终究化为了现实,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更糟。
短短两天,几个业务经理的电话全被打爆,委托人纷纷毁约,要求拿回即将上拍的拍品,而墨韵的老客户也明里暗里地表示,对拍卖行业心存疑虑,暂时不来参加拍卖了。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一次的赝品与上一次完全不同。
财务粗略计算了一下,秋拍的成交额可能会缩减到三分之一,但这居然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十月的最后一天,午后两点,小秘书敲开晏初水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唯唯诺诺地说:“晏总……有人找您。”
公司上下都知道,现在的晏初水是一枚不定时炸弹,尽量不要去招惹,所以光是敲门,就用尽了她的毕生勇气,更别说跨过门槛了。
幽闭的空间内,晏初水释放出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
“不见。”
他丢出两个字。
“可是……”小秘书支支吾吾。
“滚。”
他惜字如金。
唔……
小秘书哆嗦了一下,晏总是叫她滚,还是叫找他的人滚?
正犹豫不决时,殷同尘从她身后越过,直接走进办公室,“老板,你必须见。”
晏初水抬头看去,灰败的神色,黯淡的目光,他的办公桌上铺着左三尺赝品,而他已经盯着这张残画看了两天两夜。挫败感从皮肉钻进他的骨髓,真正击垮他的,不是那些现实的困境,而是信念的崩塌。
他是一个只相信自己,从不相信别人的人,但他却被自己欺骗了。
他拍下了史上最贵的一张赝品,亲眼验画,亲手举牌,亲力亲为。
多可笑啊。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人是他非见不可的。
“是警察。”殷同尘如是说,“在宏德的拍卖会上,那个一直与你竞价的人投案自首,说他是受你指使,让他不断举牌叫价。”
晏初水更疑惑了,“我?”
殷同尘点头,“对,他说你为了洗钱,才故意抬高画价,否则正常人不会为了一幅画如此不顾一切。”
呵呵。
晏初水禁不住笑起来,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好啊,我倒要看看,这种毫无根据的事他们要如何栽赃给我。”他起身向外走,“是王随安排的人吗?还是兰秉轩?”
殷同尘并没有头绪,该怎么说呢,以前老板的死对头只有王随一个,可现在不一样了,虚假拍卖的事曝光后,这样的种子选手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