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隶(40)
照片里的人是他。这是纪白雨的第一反应。男人向她走过来,眼睛瞟到桌面,眉头皱了起来。纪白雨才发现手机屏幕还亮着。方容叙拿起来看了一眼,并没有生气,反而表情柔和下去,又把手机递给纪白雨。
“你都看到了,”他平静地说,“你猜哪个是我?”
纪白雨猜不透他的心思,低头注视照片里的孩童。左边的那个孩子的笑令她觉得暖意融融,和方容叙笑起来时给她的感觉如出一辙,右边的却显得别扭得多,稚气的脸即使算不上冷峻,也着实看着不好接近。
“我猜你是……”纪白雨抬起头,对上男子的目光,“右边那个。”
方容叙笑了。他的笑容与左边的孩子过于相似,以至于纪白雨几乎要以为自己猜错了。但经过这段时日,她深知方容叙不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
“对的。右边那个苦大仇深的就是我,当时差一点十二岁。”方容叙走到纪白雨身后,在飘窗坐下。
“另一个是……?”
“我的双胞胎弟弟。方容述。”
“方容述?”
“对。叙述的述。”
方容叙并不是第一次讲自己的事。他已经剖白过一次,关于PES那些掩埋在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见不得人的秘密,然而纪白雨有种预感,关于方容述的事情,或许比PES来得更为沉重。
“你是不是想问我些什么?”方容叙在这时岔开一句。
纪白雨的质疑盘亘在心头,她在犹豫。她本以为方容叙会有些气恼,或是慌乱,然后斥责她不该乱动自己的东西。如果是那样,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对峙,问他是否在与PES联系,是否要对他们不利。但方容叙表现得过于宽容、冷静。方容叙已经讲了有关PES的事情,这是最仁至义尽,甚至心慈手软的警告,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身在局中。她知道,应该坚强起来为自己负责,而不是一味期望着别人的善待。
纪白雨沉默了半晌,说道:“你有你的考量和打算。”
“你想问吗?”方容叙只是问,语气中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我……我不希望我们要站在对立面上,仅此而已。当然,可能我们本来就不用站在对立面上。”似乎是被这个念头鼓励,纪白雨露出了一个浅笑。
“我也不想。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我也不想。”
听着好像耍赖。这次纪白雨是真的笑了,她不去想这笑里有几分可能化作未来的悲凉。
“坐吧,”方容叙说,“我弟弟的事情,我愿意讲。”
纪白雨顺从地和他并排坐在飘窗上。
“我和弟弟一直不对付。虽说是双胞胎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但性格天差地别。他开朗,爱笑,对谁都很友善,朋友很多,招长辈喜欢,也讨得女孩子欢心,小学时候,班上就有好几个小姑娘喜欢他。而我和他正相反,不爱说话,很蔫儿,说是孤僻冷漠也不为过。在我印象中,从小就是他更受父母宠爱。上五六年级的时候,他学了足球,周末父母会一起带他去训练,我自己一个人待在家。每次他们回来的时候,看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在家里是多余的那个。
“小孩子嫉妒心充沛,我就和父母说我也想踢球。爸妈当时认真地和我聊了一晚上,有理有据地拒绝了我的要求,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我确实对足球没有一点兴趣。他们跟我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不要去复制别人的路,因为你没有那样的动机和觉悟。我很认真地听进去这番话了,然后就琢磨着,确实和弟弟做一样的事也没意思,应该在别的方面超过他,最后我去上了个奥数班。每周末就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出门,父母把我送到上课的地方,再带弟弟去训练。数学挺适合我的,也不是真有多喜欢,但还算擅长,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我的不平衡。
“但比起容述,我一点小小的成绩微不足道。有一次,他被国家队的教练看中,爸妈要带他去首都参加选拔。他们去了一周时间。当然后来没选中,我几乎是松了一口气,他越优秀,我越觉得有压力。
“很长时间我一直在和他争一口气,但他从来都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喜欢拉着我去干各种事情,很粘人。我再怎么冷淡疏远他,他对我一向掏心掏肺。后来终于有一次,我说想去看看他训练。照片上就是那次,他训练完,汗都没擦凑就过来,说要一起照张相……那是我们的最后一张合影。”
方容叙的声音很平很稳,纪白雨没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心下一惊。她偷偷去看方容叙的脸,只见对方眼眶是红的。
“我记得很清楚。有几个月时间,我合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一幕。即便现在,十多年过去了,还是经常梦见。在草坪上合完影以后,我立刻挣脱了他,甩手走开。他笑得很开心,又过来挽我的手。那草坪前面有一条马路,过马路的时候我还在和他打闹,就那样分了心。我先他几步跑到了对面,回过头来的时候,一辆车撞了他。或者,准确一点说……直接碾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