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103)

作者:飞天花卷

—— 又何苦淌他们家这趟浑水。

姚鹿将豆浆吸得震天响,笑了笑,说,“还能为什么... 不就是太喜欢你哥哥了嘛,不忍心当下放弃... 那时候想,至多不过是最终失去,又有什么可怕呢... ”

周岭泉出神,姚鹿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对了,今晚... 你要在这儿等着吗。”

“大哥和你在就行。”

“行,你也几天几夜没休息了,回去吧。等事情安排好了,明早我再给你打电话。”

周岭泉答了声好,起身离开。

背影萧索。

令姚鹿想起一零年她初来港城,见到周岭泉,后者还在高中,只给她留下了清瘦,寡言的印象。

细算一算,他那时也不过刚来港几年。

她当时算是为爱走天涯,来港之初与周绪涟关系并不受祝福,人际关系上也多有不适应。

在周家这屋檐底下,周岭泉总给她一种同在异乡为异客的亲近感。

她不记得这想法平白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此刻忽又有这种荒谬的感觉。

-

落地港城,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想起上次来,还是半年前,潮热难捱的夏季,拥抱稍久就是一身汗气。

车开入隧道,她在后座将车窗稍降下来些,风尖叫着灌进来。焦躁,不安。她极少冲动行事,因此难免有这种感受。

虽是即兴行程,但可以免掉在楼下苦等的桥段 —— 她打电话给周岭泉。

无人接听。

这些日子零星微信都没有回音,她却一直未尝试过电话联系他,也是给他留足思考空间。

可是感情不能总是悬置,她相信他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车驶过中环,霓虹一处比一处更亮,人一个比一个迷你,像乐高积木里的方块小人,盲目地笑着,几乎融化进城市背景。

说白了,爱一个人这件事情,又能有多稀奇重要呢。

六月离开时她曾想,他们从此一南一北,各有各的营生,早晚都能释怀。

生活多的是琐碎,枯燥,失意,足够消磨任何柔软浪漫的情绪。

就像都市里下一场雪,一时幻景,天地温柔,但早晚消融。何况南边并不下雪。

她并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勇气之举,要带来什么故事的既定高潮。

她只是个迷你的都市里的人,恰巧碰上一场生命里的大雪,想要尽力留住,哪怕注定徒劳无果。

-

落车,保安自然仔细盘问。

她来过这里几次,但解释无果,何况她也没有钥匙,进去了也是空等。

拖着行李箱,再次拨打他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她未多想,只拜托保安帮她叫车,准备回中环歇脚。

已过晚间九点,上山的车道静寂得很,忽听一阵机车马达声,由远及近,惊飞几只路边灌木里的鹧鸪。

保安比她先有反应,用撇脚的普通话说:“是周先生回来了。”

拐个缓坡,人到了眼前。

周岭泉见了她,刹车,单腿撑地,取了头盔,愣愣看了她一晌,才说:“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站在这里吹风。”

梁倾穿件黑色风衣,马丁靴,白衬衫和同色针织马甲,做旧金属纽扣,很随性的一身,像来观光。对他笑笑,说,“那时候你说我要是来港城玩,你做东,还算不算数?”

-

公寓陈设未变,有人长期维护,干净整洁。

但大概是冬季,背山而建,走进去时有些潮冷。好在暖气一开,片刻也就暖和起来。

“你几天没回来了。”梁倾问。

“从你那儿直接去的医院,这也是第一次回。”

“... 我看到新闻了。节哀。”

梁倾立在门口对他说。

周岭泉推着她的箱子往里走,闻言停了脚步,侧过头却没与她对视,只平淡说:“谢谢。”

她跟着走了进去,周岭泉在岛台冲洗杯子,问她,“喝点茶么?”

梁倾点头,光脚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仔细看他沏水煮茶,动作有种诗性,复又抬头看他的脸。他们在某些方面简直是一模一样,不擅长袒露悲喜。

周岭泉知道她在看他,将台面上的水渍擦净,这才抬头温和说:“看什么呢。”

“看你难不难过,需不需要我哄哄你。”梁倾拖着腮说。

周岭泉隔着岛台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倒像在哄她,说:“这么晚过来,万一我不在怎么办。”

“周岭泉,我好歹也是现代独立女性,有钱也有手机... 本来也猜今晚碰不上你,酒店我都订好了的。”

周岭泉将茶杯推给她,顿了顿说:“抱歉,这几天没回你消息。”

梁倾抿一口茶,摇摇头。

-

中途周岭泉接了一个电话,放任梁倾在家中闲逛。

电话结束,周岭泉走到书房门口,见梁倾坐在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望着窗外出神。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曲起双膝,定定地在黑暗里看他。

周岭泉倚着门,也看她那小小的一团影子。

房间里未开灯,两人都不说话,沉默掷地有声。

起了风,岑寂的夜,远处流光溢彩的迷你都市,看起来不过是一张小小的网,网住里头的男男女女。

想起六月的夜,他们在海上洒脱告别。那时她的‘爱’字倒是说得好洒脱。

周岭泉走过来,也坐在她身边,因掩饰此时的慌张,而亦眺望窗外夜景。

“想了好多话要跟你说,坐到面前了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她颇为自嘲地一笑,到底还是缺乏勇气去近切地看他的脸,便去抚自己衣料上的褶皱。

又严肃道,“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医院。是在那栋写字楼的电梯上。你大概不记得。”

周岭泉听了,低头笑笑,说,“... 我记得的。当时你垂着头,带着耳机。我借电梯门打量你,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以前念书时,小说里说的,有些女人的特长是低头。”*

梁倾倒是没想到,他还记得小说里的这种桥段。

“我知道... 这联想很奇怪。毕竟你不是个善于低头的人。”周岭泉耸耸肩。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梁倾伏进自己的手肘处,斜眼看他。

周岭泉不答。

毕竟论起所爱之人,语言的概括总是略显贫瘠。

初见时,她汲汲营营,看似精明算计地活着,与他在一起不过是寻点快乐。

后来却发现,她这个人,有时脆弱,有时坚韧,口是心非,说不出三两漂亮话,但行为却又热忱。

再后来,他发觉她还有令他折服的勇气,满身泥泞地与往日缠斗,却也没有忘记要去护一护其他淋雨的人。

梁倾没等来一个答案,又静静地问:“怎么办,周岭泉,我后悔了。那个问题,我不要收回,我知道我要问什么了。我来这一趟,只要一个答案。我们之间,自此也可以有个了断。”

借着客厅昏昏的光线,他们互相凝视。

有一瞬间,周岭泉又有一种想要执笔绘画的冲动,他有近十年没有这样的冲动。疯狂想要用画纸记录这一刻,二十七岁的梁倾的样子。

这寻常的夜,她乌青的凌乱的发,白色的衬衫,脸颊上因灯光布下的阴影,和一双爱意笃定的眼睛。真静,真美。

他仿佛领悟从前十年惯性般生存的无意义,皆是为了此刻,为了这个眼神。

三十岁,四十岁... 七十岁,而自此刻之后,他仿佛又能平和地看尽这一生。

了断,什么了断?他不要了断。

论感情,他总是吊车尾。是她一直在等他。

这几日事态的急转直下,无措,退缩,犹豫,一切的一切,自她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都不重要。

他差点都忘了,他本是个可耻,自私,贪婪的人,他这一生要钱要权要名要利。

要攀上高塔,还要拥有她。

“... 你何必问。你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答案,不可能不知道... 我对你... 有多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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