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82)
人有时好像确乎如此,世人愈是谩骂,谴责,她愈有做彻头彻尾的坏人的力量。
而世人之中,一旦有人给予理解,宽慰,那些辛辛苦苦筑起来的坚壁、堡垒,都将于顷刻间坍塌。
白玉逃在刺骨的风里,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些坚壁、堡垒在内心瓦解的声音。
手臂突然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抓住,白玉被李兰泽用力一带,跌入他宽阔的臂弯里。
此处已是村庄外,夜凉风冷,一轮眉月照在古树盘生山径上,只漏下一些泪水一样的银辉,白玉望向李兰泽那双澄净的凤眸,眼眸湿漉,倔强冷笑:“当着我的面这样骂,她儿子一定气死了……”
她一笑,泪便跌了下来,李兰泽蹙紧眉,哑声:“想哭便哭。”
白玉却偏不,把脸庞扬高,瞪大眼去看那一轮冷冰冰的月,滚烫的泪也偏不,断珠一般,不住地往外砸落。
***
这天夜里,白玉执意不肯再回那间小院。
李兰泽只身返回,向老妇致歉并告辞后,偷偷在西厢房的床褥里留下银两,带着两个包袱,牵着两匹白马,默然离开村庄。
白玉坐在那棵古树下等他,单薄的身形,单薄的侧影,听到李兰泽走来,她转头,哭肿的眼睛在银辉里晃着微光。
“三哥,”她低而定定地道,“我想喝酒。”
李兰泽牵着马,在树荫外停下,片刻道:“从此村东去二十里地,有个小镇,镇上应该有客栈。”
东去二十里地有小镇的事,是那位老妇特意提的。李兰泽思来想去,还是略过,没有说。
白玉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了,微微一笑:“那我们去吧?”
李兰泽点头,牵马上前,两人相继上马,向东驰去。
抵达那座小镇时,已然夜阑更深,街巷之中的居民尽数酣然梦中,月色粼粼的大街上仅有零星的灯笼映照。
两人寻灯而行,历经数次失落后,终于在一条水声哗然的巷外寻到一家正准备打烊的客栈下榻。
小镇小驿,本也无甚好酒好房,可不知怎么的,白玉坐在临江的栏杆前酣然畅饮时,由衷地感觉景美,酒香。
店内小厮把酒上完之后,也自回后堂去歇下,客栈入眠,四周的屋舍也入眠,在一片漫长的夜色里,只有栏杆外浩荡的江水,和栏杆内席地而坐的两个人影是没有入眠的。
酒过三巡,白玉抱着半空的坛子,靠在门框上,向李兰泽道:“三哥,你觉得我有错吗?”
一片白浪翻卷在大江里,白玉静静地看着李兰泽被酒意醺红的脸,心脏却在胸膛里狂跳。
她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借着刚刚流过的泪,借着现在喝下的酒。
李兰泽眼睫一垂,掩去眸中神色,少顷道:“有。”
有——
一点儿也不令人意外的答案。
白玉怔后,一笑,无话可说。
是的,他表态要帮她时,就说过——无论生死,对错。
他知道她错,也知道帮她是错。
他都知道的。
“那你还帮我……”白玉努嘴笑。
李兰泽把酒坛放在腿侧,低下头答:“帮,违理。不帮,违心。”
“况且,”他看向她,扬唇,“我一向不介意和你一起犯错。”
白玉笑容一僵,继而撤开目光。
李兰泽扣住坛沿,仰头灌酒,急促的吞咽声响在空荡荡的黑夜里,有一些令人心惊。
白玉盯着栏杆外一片渺茫的虚空,低低道:“可我以前犯错,你都会数落我,教训我,甚至……还三天三夜不理我过。”
李兰泽沉默。
白玉道:“你以前,分明正直得像个老学究,严格得像个老夫子,不准我比剑时使阴招,不准我与人为恶,连我心里鄙夷着谁、憎恶着谁你也管。你才没有跟我一起犯过错……”
白玉嘴上如此,脑海里却一遍遍回放过那些鲜衣怒马的记忆——少年在少女的撺掇下逃出师门,只为陪她偷偷去镇上看一场花灯;少年在惹恼少女后,为重新博她一笑,明知会被掌教斥骂,也还是在一个个月夜下偷偷教她剑法……
明月如水,江波浩渺,李兰泽坐在沁凉的冷辉里,没有拆穿她,他静静地听她说话,他听到她说:“你不该来帮我的。”
李兰泽扣在酒坛上的手收紧。
白玉扬起头,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坦然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是有错的。我也知道,受伤害,并不能成为我去伤害别人的理由。可是我不想去承认。我有时挺感激那什么匡义盟的,还有那些……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侠客、看客……他们越是骂我,恨我,我心里就越舒坦,越不会觉得不安。我为什么要不安呢?明明我才是最该被人可怜,被人同情的那一个……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如果不是他们作恶在先,我又怎么会……也变成一个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