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81)

作者:水怀珠

李兰泽眸色一沉,把人按入怀中。

白玉靠在他胸膛上,七零八落的神魄终于尽数归位,东厢房传来开门声,落锁声,那老妇把钥匙放回怀里,十分愧怍地走上前来,向李兰泽道:“对不住,一时没看好他,这下没事了……”

又赧然一笑,道:“我去给你们倒些水,压压惊!”

李兰泽来不及拒绝,老妇一溜烟儿去了,回来时,手里果然端着两大碗水。

李兰泽松开白玉,出于礼貌,接过水碗,先递给白玉,而后再接另一碗。

老妇两只手在衣摆上一揩,还在解释:“他平日都挺乖的,自己默默在屋里坐,想来今日是听见有生人来,所以出来看看……”

李兰泽沉吟:“他是?”

老妇一笑:“我儿子!”

月照清明,老妇说这句话时,昏然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亮,亮得像有泪水。

李兰泽如鲠在喉,最后把碗中的水一饮而尽,便要去看白玉,东厢房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锁的门扉被屋中男人猛烈碰撞,于黑夜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老妇浑身一抖,却竟不肯去看,只笑道:“别理他……没事!”

又道:“他大概就是想出来,没事,闹闹就好了!”

然而,屋内的碰撞声并未停止,反而因无人回应愈演愈烈,男人撞在门上,放声哭号,扬手砸门,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之中,李兰泽清晰地看到,男人扬起的右手圆秃秃的一截,是没有手掌的。

灯火明灭的东厢房悲号震耳,黑暗的小院内针落有声,老妇眼底的一片光在发抖,干瘪而苍白的嘴唇在发抖,树皮一样的双手也在大腿边上发着抖,在一阵峻急的风中,她突然转身冲东厢房直奔而去,一巴掌狠狠拍在门窗之上:“你嚷嚷什么?!你有什么可嚷的?!”

屋内的反抗声略一收歇,继而又是放声悲号,老妇破口骂道:“你尽管嚷,你嚷破了喉咙也照样是个废人!你自个做的孽,只有你自个来受!……我含辛茹苦供你去学剑,一年到头眼巴巴地盼你能出人头地,可你倒好,是非不明,善恶不分,跟那帮禽兽一样的东西为非作歹!……你可怜,我看那被你们扔下山去的姑娘也很可怜哪!清清白白的一个人,硬生生给你们弄成那个样子,叫她的爹、她的娘看见,该怎么想,怎么活啊?!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们当年那般作贱人家的女儿,如今遭这一难,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老妇骂得一脸老泪,骂完,垂头丧气地立在门外,也在男人的悲号声中抹脸痛哭起来,不知道是哭那个被扔下山去的姑娘,哭那姑娘的爹娘,还哭她的儿子,哭她儿子同样不知该怎么想、怎么活的娘……

她哭,也还在骂:“都是报应哪!……”

第35章 相寻(四)

长夜森森,悲风如号, 在老妇泪水纵横的同时, 白玉的脸也彻底被热泪浸烫。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佝偻的、羸弱的背影,盯着那一片伤心的、绝望的痕迹。

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居然——也终于听到人有说, 她,也是可怜的。

不是丧尽天良的魔头,不是蛇蝎心肠的毒妇,是清清白白的姑娘, 是干干净净的女儿……

这姑娘, 这女儿, 也是遭了罪, 受了难的。

……

东厢房里的哭闹声渐渐疲惫下来, 老妇抹去脸上的泪,黯然转头, 白玉撞上那一双苍老、湿漉的眼,猛一掉头,突然失控一般,阔步朝外而去。

李兰泽伸手去拉, 白玉拂袖挣开,脚下趔趄, 却顾不上细看,只是往外疾走。

越走越快,越走越乱。

越走越近乎于逃。

“彤彤!”

***

寂静的村庄已经不寂静了,喜爱看热闹的东家早来看了热闹, 喜爱传闲话的西家也早去传了闲话,白玉走在这片或热烈或冷清的声音里,脑袋一阵一阵地发着热,心又在一阵一阵地冷下去。

风也很冷,冷得刺骨,骤然间卷涌而来的回忆也一片一片地挫着脊骨。

在剑宗那四十三人当中,有自小就锦衣玉食,有如众星捧月的名门之后,也有生于乡野,梦想靠一把君子之剑逆天改命,光宗耀祖的寒门之子。

白玉是痛恨,也鄙夷过的。

痛恨那些人的自大、无知。鄙夷那些并不区分阶层的懦弱、残忍。

所以她并不会觉得心虚,并不会觉得愧怍。

并不会觉得,其实自己也一样的自大、残忍着。

匡义盟举兵来讨伐时,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应——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贺淳在灵山外谴责她时,她也可以争锋相对地反诘——谁让他们去死了?

可是在这一刻,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位母亲面前,她突然间心虚气弱,百口莫辩,只能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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