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不入爱河(90)
而那几年,也正是尔雅最活跃、最粘人的阶段。两岁到八岁。只要一看见她,尔雅就围着她,在她耳边说:“妈妈,我好没劲啊,你陪我玩会儿吧。”
“妈妈,你看这个……”
“妈妈,你看那个……”
“妈妈,我……”
她勉力应对,但有时也只顾得上“嗯”一声。
尔雅起初还会不高兴,跟她撒娇耍赖什么的,后来习惯了,知道她心不在焉,就会说一句:“借我点儿钱呗。”
而她也真会进套,继续心不在焉地“嗯”一声,直到尔雅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才反应过来。
那些时刻,她真的觉得小孩好烦,就想让尔雅走开去玩自己的,好让她也干点自己的事情。
但忽然之间,尔雅长大了,真的要走开去玩自己的了,她又开始担心,怅然若失。
人就是这样。
这些事,她都记得。那尔雅呢?尔雅一定也记得。
三年级写作文,有次题目是《我的谁谁谁》,别的小朋友大都写《我的妈妈》,但尔雅写的是《我的外公》——每天放学,我一出学校大门口就可以看到我的外公,他总是笑呵呵地等着我,从我读幼儿园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我上了小学,天天都这样……那篇只得了个 B 的作文,在她读来,却如此有画面感。黎晖说过,我做不到你爸那样。其实,她也没做到。
虽然赵蕊安慰过她,别因为做了母亲,就对自己要求太高。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她也许真的从一开始就做得不够好。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那样,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把这几年重新过一遍,结果也许会完全不同。
故事说得断断续续,而且有些乱,但齐宋真的在听,也想起很多过去的事。
正常成年人遇到这样的问题,大概都会代入父母,他却代入小孩,说:“这个年纪的人,有时候就是会有些奇怪的想法,自不量力,不切实际。她离开你,不一定是因为不爱你。”
“也许为了给我自由?”关澜反问。这种猜想,其实更让她难过。
她很难想象一个小孩如何面对这样的事实,母亲其实根本不想要自己,自己的出生不被期待。但这真的是事实吗?她为什么要用“事实”这样一个词呢?
齐宋像是可以感觉到她的念头,说:“不管她有没有听别人说过些什么,你都应该跟她好好谈谈。”
“说什么呢?”关澜问。
“全部,”齐宋答,“你一开始怎么想,后来又是怎么想的,把你刚才对我说的这些都告诉她,也听听她怎么说。”
她靠在他身上,静默良久,才点了点头。
其实是有些意外的,问题并没有想出个所以,他也给不了她答案,但只是说出来就让她轻松了许多,哪怕他本来应该是最不适合听这些琐碎的人。
同时不得不接受现实,她可能没那么快好起来,所以还是给黎晖发了条信息,说了下自己的情况,周日不能如约面谈,而且尔雅可能还得在他那里多住几天。
黎晖回:需要什么东西吗?我给你送过去。
关澜婉拒,说:不用,你照顾好尔雅就行了。
隔了会儿,先是黎晖告诉了尔雅,再是尔雅告诉了陈敏励。两边接连听到了消息,都打电话来问她怎么样。关澜接完一个,又接另一个。小孩还算好应付,陈敏励直接说要过来照顾她。
关澜忙道:“我这里什么都有,休息两天就好了,你这岁数,要是传染上了更严重。”
陈敏励说:“那你一个人怎么行?顿顿吃外卖吗?万一有点什么不对,都没人送你去医院……”
关澜只好告诉母亲:“我不是一个人,有人照顾我。”
齐宋就在近旁,听到她说这话,已经看过来。
“谁啊?”陈敏励还在电话里问,“你那个律师男朋友?”
“……尔雅跟你说的?”关澜猜就是了。
陈敏励笑,说:“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见一见呢?”
“我喉咙痛,不说了。”关澜敷衍。
陈敏励像是听出端倪,倒也不勉强,还是笑着道:“那好,不说了,不说了。”
关澜与母亲道别,电话挂断之后,却又腹诽,你老年大学的同学怎么也没让我见一见呢?
电话打完不久,外面又有人敲门。
“关澜……”是黎晖的声音,他还是给她送东西来了。
她发消息给他,说:谢谢,但我确实用不上,就不开门了。
那边回:有人照顾你?
末尾加了个问号,却不太像问句。齐宋的车就停在楼下临时车位上,他上来的时候可能已经看到了。
对。关澜没有掩饰。
好,黎晖回,东西我放在门口了。
关澜没再说什么。
隔了会儿,听到电梯启动的声音,知道他走了。
齐宋开门把东西拿进来,是些吃的,还有药。
他什么都没说,但关澜好像也能感觉到他的想法,对他道:“我做过的离婚案里,凡是没有孩子的,分开就是路人。但如果有孩子,可能就永远分不彻底。”
“那他们把对方当什么呢?”齐宋问。
要是换在别的时候,他可能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显得太在乎,太计较,更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关澜却真的答了,想了想,反问:“你有没有那种……你不大喜欢,但是逢年过节非得见一面的亲戚?”
齐宋听着,竟也笑出来,答:“我没有,但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很多话他不愿意说出来,是因为怕争论,怕吵架,怕改变。但和她在一起,真的说了,才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入夜,热度又高上去,关澜整夜睡得不安稳。
齐宋在旁边听着她有些急促的呼吸,以及偶尔一阵轻轻的呻吟。有时觉得冷,她整个人贴过来抱住他,等到觉得热,又把他远远推开,也折腾了他一整夜。
睡到天明,两人都有种晨昏颠倒的感觉,睁了睁眼又闭上,继续睡下去。真正把他们吵醒的,还是马扎挠门的声音。齐宋赶紧去把门打开,按住它制止。
关澜却也睁了眼,拍拍床,说:“马扎来。”
那猫得了许可,从齐宋手下蹿走,利索地跳到床上,趴那儿翻了个身,露出肚皮。
“你也太不拿自己当客人了吧?”齐宋说它。
关澜却撸得挺开心,说:“你一个人在家躺着那几天,只有马扎陪你吧?”
“嗯,”齐宋答,“这猫挺有良心的,隔一会儿就来看看我死了没。”
关澜笑。
齐宋继续说下去:“我也挺有良心的,跟它说,你现在快三岁,等于人类二十多,再过几年就赶上我的岁数,甚至比我年纪大,我给你送终。”
关澜笑得简直要咳嗽,拿起马扎两只前脚,对他拜拜,说:“我谢谢你哦。”
两个人,一只猫,继续着与世隔绝的一天。吃过饭,洗个温水浴,再看一部电影。
片名《马丁依登》,讲一个贫穷的年轻水手,没上过学,却有不凡的才华,靠写作成为名流。故事改编得不过尔尔,但画面有种属于胶片时代的颗粒感,很美。
电影还没结束,关澜就又睡着了。齐宋调了静音,把剩下的一点看完。水手名利双收,却空虚幻灭,正在各种作死的时候,他收到姜源的信息,问他下周一进不进办公室,有新案子跟他谈。
齐宋看了看怀中的关澜,回:不一定。
姜源说:你怎么还没好?这都歇了快一个礼拜了吧?
齐宋不答,反问:想我?
姜源发来个呕吐的表情,再添上解释,说:你不在,多少人围着王律师鞍前马后,你就不怕长江后浪推前浪?
齐宋当然知道,只是顺着他说:怕也没用啊,自己身体不争气。
姜源深表同情,却又忍不住要在他面前刷一波优越感,说:这回我总算也看到你们做诉讼的劣势了,真得肉身一直在前面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