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91)
培嵘伸手揉了揉额角,眉目间显出几分疲色,“算是吧。”
杜元脸沉了沉,二话不说拉了自家妻子就走。
自此,便是那最坏的结局,杜家一夕之间少了两个儿子。
杜府门槛日益冷清,坊间热议历经一年多,也渐消而去,每年中秋再也没有杜家公子的生辰宴,圆月团圆,金玉书,《纸上论》,培少嵘……终在时间的洗刷下一一褪色不复。
培嵘辗转于血色杀伐,蛮夷反背,城墙沙场,来回来回,一征复一征。培少嵘一名虽在京城黯色,却于八猞之地日渐声势,名头远扬,震蛮夷只需于百里之外。
杜若相虔伏于佛前身,不问世事,袈裟佛珠,一抚一捻,心神自在静。人传山作寺有一位若相大师,擅开解点化世人愚念,无数香客纷纭沓至,只为求见一面。
……
中秋二十载,冠时少二人。
深夜,圆月当空,清辉皎色缀满杏花枝头,仿若开出点点花颜。静谧小径,莲瓣窈姿,有一人披着月色缓缓行来。
静入一小院,至得一门前,抚敲两声响。
“谁?”
人答:“是我。”
天地静了许久,木门才被人拉开。
来人有一双冷目,却淡笑看着门内立着的身影,“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培公子。”
来人把怀里抱着的事物亮给他看,“我把它挖出来了,一起喝一杯?”
他侧身让行,“夜深寒重,公子请进屋。”
屋内有一四方矮几,对设了两个蒲团。
两人盘膝坐于几前,培嵘把酒坛搁在几面上,静看他两眼,忽笑道:“不是说剃度了,怎得还有头发?”
他敛目微垂,“头一年确实剃了,后来嫌我脑袋太圆,不让剃,便又长长了。”
培嵘笑出声,“谁人嫌你脑袋圆?”
他面色平静,“法像大师。”
培嵘略一迟疑,“那位得道高僧?”
他颔首不语。
培嵘拍开坛口封泥,就着桌上的茶碗倒了两碗,一碗推至他面前,道:“我们喝一杯吧。”
目光落在澄澈的酒液上,他沉默了会,“我已出家,不便碰酒。”
培嵘手顿了顿,也没多说,拿过另一碗囫囵吞下,抹了把嘴,笑道:“那便不喝了。”四处望了望,忽道:“难得来一次,大师可否送我一样见面礼?”
他面色不变,“你想要什么?”
培嵘视线在他腕上佛珠转了转,沉思道:“这腕珠你戴了多久?”
他淡一扫过,“入寺时便有了。”
培嵘伸手笑,“那便要这个。我也沾沾若相大师的点化之气。”
他取下递过去,“公子谬赞了。”
培嵘笑而不语。
片刻后,“那边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他起身开门,“公子慢走。”
……
屋里复又安静如初,他关上门,回到原处坐下。
指尖缓缓贴上碗面,馥香似透指而来,眸色浮动间,他双手捧起茶碗,微微仰头,呛咳不已。
征途过山作,数过而不入。
忽有一日念,千里奔赴来。
——
大雪纷飞之际,来山作寺礼佛的香客锐减,落澜山呈一片颓冬之态。
若相从屋角拿了把纸伞,着装齐整地出了门。
在小径拐了几个弯,迎面见一小和尚正在扫雪,唇角不由微微一弯,这小和尚下雪时扫雪,莫不是在参悟什么道?
上前打了个招呼,小和尚抬头望来,然后笑道:“大师这是去签殿?今日无甚香客,何不在屋里休息?”
若相淡笑摇头,路过小和尚,径自继续走着。
小和尚亦是笑而不语,继续扫雪。
先在廊下抖了抖伞上的雪,收起搁在了角落,这才转身进了殿内。
就见一人正微微倾身细看着签架的签释,神情认真,格外专注。
听得声响,那人转过头来,深冷眉目,俊容略有苍白,黑发高束,着一身白衫,披玄黑色斗篷,只是立在那,便可隐隐觑见一方压城的气势。
那人看见他,浮起一丝浅笑,“若相大师。”
若相淡淡点头,“培公子。”
培嵘走上前来,“此次嵘来,是想焚一支香,大师可愿帮我?”
若相越过他,“自然。”
两人在蒲团上跪下。
若相从案下挡格抽出三支朱香,以香顶触碰香炉中其他香顶的火星,借以焚着,许久,香燃起青烟,飘缕而上。
往旁边递去。
培嵘接过,弯身拜了两拜,又递回给他。
若相静静接过来,缓缓插进了炉灰中。
“公子有何苦恼,不妨说来听听。”
仿佛说过无数遍,声调已平稳地没有一丝起伏。
培嵘搓了搓指上烟灰,侧头看他淡静的侧脸,“大师留我吃顿斋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