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蜜多(117)

作者:归齐

第50章 死亡教育

唐鲤到家时, 来福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当晚,来福的遗体就被送去火化了。

唐鲤没去送它最后一程。他早早地洗漱完,装作若无其事地躺上床, 但一整晚翻来覆去地没睡安稳,早晨睁眼时发现眼泪糊了满脸。

这种似曾相识的缺失感和刺痛感,他在爷爷去世时深切地体会过一次。

唐鲤洗漱完毕后清醒了稍许。

他面色有些僵,像个机器人一样拉开椅子在餐桌前坐下。

李迦蓝看出他情绪上有些不太对劲儿, 赶紧开口, 尝试着安慰:“小鲤鱼, 来福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对于狗来说,它已经很老了……它是在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走的, 没受什么罪……”

唐鲤咬了一口吐司片, 味同嚼蜡。

类似的话, 他在唐宏远去世之后听过无数次。

无非是说, 你爷爷已经年纪大了,这是正常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要看淡点。

唐鲤并没有搭腔,只是机械地咀嚼着食物。

虽然他拉开椅子、坐在桌前的动作像机器人一样,却并不代表他本身像机器人般没有感情, 没有情绪, 对待任何事都无波无澜。一句“看淡点”, 再加上一句“这是正常的”, 就好像父母输入的代码, 他作为一个“机器人”, 在这些代码下应该做出相应的、合理的反应。

他跟中国的绝大多数孩子一样, 从来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只有在猝不及防地面对亲人的离开以后,父母才会说两句白开水一样的话,根本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唐鲤忽然觉得很悲哀,为自己,也是为千千万万个和他一样只被教育着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孩子。

但可惜,绝大多数中国父母对于教育的理解太过偏颇与狭隘,根本没将性教育和死亡教育列入其中。

“我吃饱了。”唐鲤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推开盘子,站起身来。

“才吃这么一点儿?”唐沛枫当即皱起了眉头。

李迦蓝朝丈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多说话,随唐鲤去。

唐鲤回屋,坐在课桌前。眼前是满窗春色,他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实在心烦,他索性扔下笔,将作业阖上,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夹在胳膊下往外走。

“你去哪儿?”唐沛枫问。

“去小区花园里坐坐。”唐鲤语气随意。

*

月季和樱花已经过了花期,花瓣颓靡委顿一地。悬旗公馆里的各类芍药和牡丹从四月底到现在开了一簇又一簇,争奇斗艳,蜂蝶嬉戏。唐鲤躺在草坪上,学着丁灿灿的样子,捡了一朵粉红芍药随意地别在耳后。

虽拿了本读物,却无心看。

他无非是想出来透口气。

悬旗公馆是个高档疗养小区,住的多半是有一定经济实力的老年人,绿化和环境自然是没话说。唐鲤自从搬到这儿来后,每每心情沉郁时,就喜欢一个人闷在群花绿树之间,放空大脑。

芳草清香,绿茵柔软,唐鲤躺在草地上,听着瀑布泻入人工湖的声音。他随手将书拿起来,瞥了一眼封皮。

是王登科送给他的散文集《我与地坛》。

唐鲤漫不经心地翻开这本已经看完的书,机械地读了几页。

这本散文集开篇便是《我与地坛》,整本文集也以此篇散文命名,是史铁生最有名的作品之一。

唐鲤记得在高一语文课本上学过选段,此次不知是第几回看。

他原本看得随意且跳跃,直到读到其中一段——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①

王登科曾经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送唐鲤这本散文集用意很深。

唐鲤并没有往心里去,总觉得是王登科瞎咋呼。

读到这一段,他忽然下意识地一回头。

唐鲤发现,李迦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离得不远不近,以层层花枝为掩护,双眼含泪地看着他的背影。

唐鲤猛地一回头,出乎李迦蓝的预料。而后,她飞快地用手掌擦了擦眼泪,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唐鲤手里拿着书,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呆愣了好久。

心情不好时,在小区花园里或坐或躺地发呆,是他搬到悬旗公馆以后养成的习惯。但他从来不知道,每次李迦蓝都会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躲着偷偷看他。她眼里含着泪,神色异常担忧,好像怕他寻短见转身就跳进人工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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