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生(66)
不论如何,这里终究都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啊。
重云之下
通往千录阁第九层的楼梯被拦腰截断,据说是年久失修木质腐朽所致。有轻功极好者悄悄潜入第九层,确实空空荡荡,只有四根柱子立于四角,撑起飞檐塔顶。若是仍有人想要上去探一探,还可以看见积灰的地面多了几排脚印。
有金光神羽的鸟儿从云中掠过,然后降落在楼顶。
在飞檐的一角塑有一只金身闭目的三足金乌,娇小的少女靠着金乌抱膝而坐,轻薄的衣袂和散落的长发在风中飘荡。
凤鸟的图案已经蔓延至全身。□□的手臂和双足,甚至是原本洁白无瑕的脸部都已经遍布彩羽,唯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凌冽的风中眨也不眨,痴痴的向远方眺望。
她飞过了许多地方。从寸草不生的火灼之地到鸟语花香的江南水泽,她站在浩淼无际的南海边,像一团火焰将所有的执着和仇恨都烧成了灰烬。
在江南买的伞上绣着她从未见过的花朵,柔软皎白,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沉到静谧的深水里,再也醒不过来。
伞在火焰中一起成为陪葬,与人鲜活的生命一样,斑驳而迅速的逝去。
即便是深海,凤凰的火焰也会焚尽所有。
狂羽将下巴搁在两膝之间,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带着双翅的羽人从天空坠落大海,从泥土到树梢到折翼划破天际,从黄昏到夜幕到微光泛出黎明,鲛人在低吟,流光与星。
两天前的南海侯府。
“你是凤凰吗?”
声音嘶哑的人有一双金色的双瞳,她的表情和嗓音一样凄厉。
妇人衣饰尊贵,举止庄严,却不再年轻,眼角爬上细细的纹路,眼中也失去了本该有的光芒,她站在火里,身后跪伏着三个裸露背部文图的女子,让狂羽想起族中一些古老的传说故事,与那些永远无法泯灭的血脉有关。
“楚……”称呼梗在喉口,狂羽的声音是被突兀掐断的引线。
于是妇人的眼神和寒夜里划过的火柴一样亮了又灭了。
狂羽尊敬流淌着凤凰血脉的同胞,但无法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她不舍得对同族倒戈相向,却也不能遗忘百年前的背叛和痛苦。
声嘶力竭的女人再次掩面恸哭。
“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们。”
有冲天的火光在天空中汇聚,有人将日日的携带的忏悔刺入心口。
那样的怨恨,那样的愤怒。
侯府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大火。
无数的楚军列队站在焚烧不止的门前,脱盔肃立。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十二个时辰以内不得起戈,不能踏进侯府一步。
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只又一只的赤鸟从火焰中飞入云霄。
他们深深凝望,在凝望死亡,也在凝望重生。
狂羽走过盛放的烈火,彩色的纹案随着大火在疯长,就像是一只凤凰即刻会从身上飞出。
她在写有楚九一木牌的院落停下,翻转木牌,却又出现了两个名字。这些木牌挂在树下,被风轻轻扬起,然后又染上火焰的痕迹。
“父亲,母亲,师父,都死了。”
闻声看去,一个年轻的女子全身都浸在水里,抱着同样湿漉漉的同伴,同伴手中紧握着剑,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两人的面孔有几分相似,与她们的弟弟也很相似。
她是另外两个名字中的其中一个,是哪一个呢。
她的眉眼落着天然的娴静。这份娴静与生俱来,在母亲的悔恨和噩梦中变得沉默,又在父亲的无奈和压力中锻打出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很久以前就在想,当再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该不该恳求。”她将姐姐逐渐冷下去的身体抱的更紧,却又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任由剑柄落在地上,“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的时候觉得你们很可怜,爷爷虽然做得不对,但为了保全南楚的百姓也是身不由己。何况他已经死了,这种仇恨也应该跟着被埋到土里才是。”
火舌没过狂羽的脚踝,扑向姐妹二人。
被火灼烧的肌肤泛出金色,她脸上看不出痛苦,更多的是即将解脱的欣慰:“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都说血脉相连,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日每夜都能感受到你们的悲哀和愤怒,如同噩梦一样无法摆脱。”
狂羽看着她:“我们没有错。”
她有一瞬间的晃神,死在烈火中的凤凰族人会化为赤鸟飞入天际。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如今天空中接二连三的长鸣却成为最好的印证。那他们被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大概是作为同胞最后的慈悲了吧。
“是的。我们没有错。”她重复道,眼神逐渐坚定,“不管是百年前的屠杀,还是如今的复仇,都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