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27)
程立白并未如程立平一般激动不已。他走到桌边取下头顶的暖绒瓜皮帽,喝过一杯凉茶,温和地看着程立平,叹道:“老三,此间事了,你暂且先回庐州,尽快将这一喜讯带回去。”
程立平依言点头,皱着眉头问道:“大哥不回去么?”
程立白笑道:“烟行经此一劫,再次开业,得有人留下来主持大局。”
程立平不疑有他,征询着对方的意见:“那我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家?”
程立白点头首肯,不厌其烦地叮嘱着:“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最近,哪里都不大太平,莫因些许小事与人口角,能忍便忍。如今的世道,是吃人的世道。”
程立平听不得这些话,忙将桌上的瓜皮帽取下塞到程立白怀里,使劲将人往屋外推,口中无奈地应承着:“我省得省得。你也别在这儿忧国伤民的,这世道,咱们无能为力。不过,大哥,但凡活着,能争一口气就得争,不然,二哥至今也只能含冤地下。”
程立白唯恐程立平往后都是这副积极冒进的性子,有心再劝说几句,程立平已是大力将他推出了门,“啪”的锁上了门。
“老三!”程立白不死心地在门前叮嘱着,“老三,你不爱听这些话我便不说了,但能忍时则忍。”
程立平恹恹地应了一声:“大哥,你放心吧。你快回去歇着,明日早起送送我。”
程立白隔着门应了一声,在门前徘徊了几圈,再次戴上帽子,迈开步子就要出门。
守院老人不明所以,问道:“大爷这个时候要出门?”
程立白点头,回身看了看灯火曳曳的庭院,低声交代道:“三爷若找我,便说我睡下了,一切等明日再说。”
守院老人没有多问其他,看着程立白的身影消失在淡淡夜色下,才慢慢地关上了门。转身,他便见程立平孤身立于屋檐下,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瘦长瘦长。
守院老人心惊不已,声音里带了几分试探:“三爷,您这是……”
程立平缓缓走下台阶,默默看着紧闭的门扉,许久才背对着守院老人道:“没事,您去歇着吧。”
程立平不知一个人在院中伫立了许久,却始终等不到有人回来,抬头看了看头顶半圆半缺的明月,仿佛看见二哥也在天上望着他笑。
他也笑了。
“二哥,你常说咱家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好男儿,可是,自从你离开后,我才发现一直以来,都是你与大哥在替我遮风挡雨,而我……”程立平摇了摇头,嘲讽一笑,“大哥将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我却帮不上什么忙。”
“三爷,夜里风凉,您明早还得起早赶路,早些回屋歇着吧。”
程立平被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住了,连忙收起悲悲戚戚的心绪,面色凝重地向守院老人点头示意后,便快速地逃回了屋子里。
守院老人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悲伤,摇头叹气地为院子里点上了灯。他一面点着灯,一面念叨着:“大爷这几日忙得脚不着地夜不合眼的,夜里没有灯照明,怕是又会连睡觉的屋子也找不着了。”
菱湖小筑的灯火燃了一夜,守院老人每每出屋来看,却始终等不到主人归来的动静。
天色将白,半轮明月残留下的模糊轮廓忽隐忽现,万点繁星敛去璀璨光辉,天边金光刺破浓浓黑幕,万丈红霞染红了早春时分的谯楼城墙,整座安庆城笼罩在一片金色霞光里。寂寥的街道里,青石板上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黎明下的城墙旧砖陈瓦镀上了暖金色的光辉,宽阔的街道上,一辆车马缓缓驶出了谯楼。
程立平挑开车帘从车内跳出,抬目望了望古老斑驳的城楼,熟悉的光景令他不舍。
程立白一夜未归,程立平心中再着急,却还是忍了下来。一夜之间,他多少想通了一些,比起留下来陪着大哥,家人更需要他能出来独当一面。这是大哥对自己的期望和信任,他不能辜负。
而他始终相信,大哥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对方既然答应了他会来送他,就一定会来。
从天色将明等至朝阳冉冉,他依旧未等到送行的人。
赶车的车夫已在一旁催促着:“我说,程三爷,您还赶路不赶路?”
程立白面色不耐地回了一句:“少不了你的车马钱。”
车夫一见他面色不善,耸了耸肩也不再催促,反而从衣兜里摸出一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半旧半新的蓝色方形汗巾,里面包着晒干的烟丝和一支成人食指长短粗细的竹筒。
程立平看着他将烟丝小心翼翼的装进掏空的竹筒里,又从衣兜内摸出洋火点上,这才眯着眼懒洋洋地坐在车架上心满意足地吞吐着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