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晚(9)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圈儿有点儿泛红,梁晚俯身啄了啄他的唇,哽咽道:“没有谁不要承儿,他们都很喜欢承儿,承儿不爱在凉州待,我们就再不来了,我们回京都,我们回家,爹娘弟弟还有晚儿,都等着承儿回家呢……”
江承闻言,没再说什么,轻轻抿了抿嘴角,好半晌,才垂下眼睛小声道:“好……”似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梁晚眼眶酸得发胀,她胡乱抹了把眼睛,蹬掉鞋子爬上床将江承搂在怀里,抱着他道:“承儿好好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回家,我陪着你,不怕。”
江承骤然被她抱住,半分挣动也没有,只畏寒似的又往她身上靠了靠,乖乖闭上眼睛,咕哝了一声沉沉睡下去。
梁晚摸着怀里人嶙峋的病骨,想起从前他多少回被江府人指着骂灾星,被她母家关在府外骂畜牲,被下人们暗地里骂小人祸害,被生意场上的人骂冷血无情……他也是人,他也会难过会委屈会流血,可他从不说,他们就以为他真的不会疼么?
承儿不怕,往后梁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没有人,敢再不要你……
☆、八
江承真正醒过来是在第二日早上。
他病得久了,难免有昏沉糊涂的时候,昨夜里神思恍惚间竟仿佛见着梁晚。其实他方来瑜州那段时日,常梦见梁晚,有时是痛得狠了,有时是烧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便总瞧见有个小丫头站在床边儿瞧他。
小丫头生得好看,大眼睛,樱桃嘴,扎两个团髻,就搁那儿一站,也不说话,乖乖巧巧的像个瓷娃娃。
江承疼得受不住的时候,想去牵她的手,那时他还有力气起身,然而他刚一动作,小丫头就受了惊似的往后躲,他再去看,人影已跟阵雾似的散了。
再后来,他就不肯梦她了。
何苦在梦里还给自己找不痛快,人家嫌他,他早该心里有数,总这样,没意思。
是以他醒来见到梁晚抱着他哄孩子似的来贴他的额头,愣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
“你怎么在这儿?”他皱着眉头问,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跟刚吞了把沙子一样。
梁晚见他醒了,不多奇怪,又探了探他的额头似不同夜里那般烫以后,才安下心来,不顾他恼怒的面色,啄了啄他的鼻骨正色道:“我来接承儿回家啊。”
江承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看见梁晚笑眯眯的眼睛够,才醒过神来,不由偏头闷咳两声道:“你说什么胡话,还不回家去……”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却还不管不顾地撑着身子要坐起来。
梁晚忙扶着他倚在床头,他这儿连个大些的软枕也没有,瘦得脊骨凸出的背就那么靠在硬邦邦的床栏上,她看着都硌得疼。
江承似要把肺都咳出来,最后好容易平复下来,颤巍巍拿手捂着嘴,避开她的胳膊不肯教她碰。梁晚见他如此固执,便也不说话了,只红着双眼睛看他,把他盯得彻底没了脾气。
梁晚抽噎着把他的手拽下来,那指骨修长却细得厉害,不自然地微微蜷缩,她把他无力的手指掰开,里边儿苍白的掌心上一团鲜红。
“江承,你就是嘴硬,”她拿帕子一点点拭干净他手心的血迹,带着抽噎道:“你分明就是想我陪着你,想我和你在一块儿,想我抱着你哄着你疼着你,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你说是不是?”
是,他当然这样想过,他从娶她那一日就这样想过。
他看着梁晚满脸的心疼,几乎就要这样承认。可他稍稍偏头向下看去,垂在身前的黑发里灰白斑驳,刺眼得他几欲作呕。
他忽地收回被她捧着的手,勉力坐稳,由着自己靠在床栏上,有些不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看着梁晚愣怔的神色,作出恍然的神情,似询问道:“你同我说这些,是在求我对你做些什么吗?”倏尔,他又顿了顿,可惜极了的模样,嘴角勾起个讽笑来,“不过我如今又丑又病,不过废人一个,恐怕不能如你所愿,要让你失望了。”
说罢,他已撑不大住,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坐都坐不住了般要向下滑去,脸色又比方才苍白许多。
梁晚面上的难过一闪而过,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骂道:“混蛋。”话音方落,就凑上前惩罚似的咬了他的面颊一口,他脸上瘦得没有肉,只被她咬出个浅浅的牙印混着小姑娘的口水。
“我是在求你,”她看着他眼中的惊诧,抓着他枯瘦的手腕抵在自己心口,“我求你抱我,求你亲我,求你上了我……”
“江承,我求你对自己好一点儿。”
她无所谓这些词有多么□□不堪,她只是心口痛得厉害,而她那么疼那么难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嘴硬又坏脾气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