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明月(291)
真的不知道是年轻人知识越多越麻烦,还是糜海仓真的老了,冥顽不化,在治疗方案的问题上,他们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在糜海仓看来,自己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老祖宗的医术更可靠些。
在糜传家和明如月看来,西医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痨病的问题,已经不完全是不治之症了,把它叫肺结核。
但是,在国内必须要去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才有专门治疗的医院和科室。
去上海?这对于糜海仓是绝对不可能的。
其实原因大家都知道,只有糜海仓自己不承认。他是担心老娘。
“父母在,不远游!”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儿子当然是有最真切的感受的,毕竟老母亲已经90多岁了。
瞒着老太太?那是更不可能的事。
一来上海离菊花岭太远了。如果家还在邗州或冉州一个来回三五天时间便罢了,可从这里至少也要月余时间。
二来就是去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自己先没了呢?
岂不是连老娘最后一面也见不着?还有,整天不在一起住,不在一起吃,能隐瞒的了吗?
这让糜传家和明如月、糜腊佳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
糜腊佳、钟远山从梁州城回菊花岭让糜海仓怒不可遏,他觉得念了洋学堂、受了高等教育的两个孩子,并没有真正领会他的苦心。
糜海仓第一次隔着一道门同糜传家、糜腊佳和明如月、邹宝栓、钟远山开了家庭会议。严格说,糜腊佳、邹宝栓、钟远山是列席这次会议的。
糜传家、明如月和糜腊佳、钟远山是站在门外的空地上的,邹宝栓却和糜海仓一起坐在了屋里。
糜海仓当然知道,虽然没有请她们,他的夫人、太太们一定会在隔壁屋子里全程听他说了些什么的,他需要故意把嗓门尽量提得高一些。
糜海仓的话题先是从一个问题开始的:“你们说说,家里为什么要送你们去上海念书,而且要一直念到大学毕业?”
他没有明确让谁来回答,因为他知道他们都不会直接回答。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糜海仓开始自己回答那个问题。他沉重地说:“生老病死这是规律。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只求安逸度日、长命百岁,又何必识文断字、东奔西走呢?
看一看你奶奶,90多岁了,哪一天是被这么供着的?
哪一天不是在为我们这些儿孙们劳心费神的?
有道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有几个人是真的病死的?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被病吓死的。
“你们今天让我去上海诊治,明天让我去看西医,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但是,这好心的结果会是什么?
你们的孝道都尽到了,我的孝道呢?
你们奶奶这一辈子苦啊!她到咱们糜家,送走了多少人啊?
从我的爷爷奶奶到你们的爷爷,特别是人到中年又眼睁睁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她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她老了,我也老了,人常说了,人生七十古来稀。
但是,无论如何,我在她老人家心目中无论多大都是个儿子呀!
我去到上海,谁能保证我再回到这菊花岭来?
谁能保证我这个老儿子再回到老娘身边来?
一个一切只是建立在「可能」之上的决定,一别就是好几十天,甚至是永别,这不是要了老太太的命吗?
“人老了,谁还没有点病呀痛呀什么的?只要我整天让老娘看见我、知道我,她就放心了,我也就安心了。”
说着说着,糜海仓开始咳嗽起来,传家他们试图进屋里来做些什么,被糜海仓果断的阻止了。
糜海仓呷了一口茶继续说:“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要送你们去读书?为什么一定要读完大学?咱们糜家从你们太爷爷开始就完全不愁吃、不愁喝了,如果只图个衣食无忧、人丁兴旺,我为啥不让你们早早地接手生意、早早地娶亲成家呢?
你们仔细想想,我们挣的每一两银子都理所当然吗?
我们对长工、短工吆三喝四的,可朝庭和衙门对我们又何尝不是跟对奴才一样呢?
整个社会都是一层压制一层、一层盘剥一层。看似都有饭吃,可谁是舒服的呢?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除了皇帝老子绝对的舒坦之外,还有谁能挺起腰杆子做人的呢?
到后来,洋人来了,他们有什么?不就是有鲁迅先生说的「德先生」、「赛先生」吗?
有了科学技术,有了坚船利炮,连我们的皇帝老子也舒服不了了!
“这就是为什么要让你们去念书,而且要在念老祖宗四书五经的同时,读洋人的书,读科学的书,读技术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