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507)
被幽默的巴恩斯一逗,芽芽和坦步尔很轻易地笑了出来,不过主人夫妇却是表情严肃,管家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也只能这样了。
随着巴恩斯的手利落地一捏胶皮气囊,镁光灯冒出一股白烟,把从没见过这种照相方式的坦步尔吓了一跳,一双下垂眼直卡巴,胖胖的小下巴往脖子里一缩,更明显了,宁铮忍不住亲了亲他。
看看手表,约好出发的时间已经临近了,奉九把宁铮推到客厅的沙发中间坐好,又叫过芽芽和坦步尔,让他们给爸爸磕头。
芽芽有点纳闷,非年非节的,怎么还要给爹爹磕头?不过,还是照做了。
芽芽一跪下,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的坦步尔也挤着姐姐跪下。两人淘气地竞相磕了几个响头,甫一抬头,“砰”地一声,两个大脑袋撞到一起,姐弟俩都没事儿,只是各自揉着被撞疼的地方,指着对方,嘻嘻笑着,宁铮猛然起身疾步走到他们跟前,单膝跪地,展开双臂将闺女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半天也没撒开。
宁铮亲自开车把母子三人送到了机场,后面跟着另两辆汽车,里面是吴妈、宝瓶、吴大夫、巴恩斯,和精挑细选的四名贴身侍卫。此时,吉松龄一家已经在此等候了,旁边则站着一人,大衣礼帽,一身的挺拔倜傥,奉九下车一看吃了一惊,居然包不屈,正含笑看着她——宁铮要把自己最重要的三位亲人送出国,在这种紧要关头,他能信得过的,只有有着过命交情的包佑安。
龙生今早也与父母亲好好道过了别。对于奉九能把龙生也带到美国的决定,媚兰和吉松龄是感激的:媚兰可能还没意识到,但吉松龄明白,接下来的局势有可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更何况日本人已不停地到处敲打,搡动绥东,他们对吞下全中国的野心从未掩饰过,内地城市只怕也会一个个沦陷,他们的独子,如果能去安全的地方呆上一段时间,那可是求之不得的。
他也力劝媚兰跟着一起走,接下来国内局势会变得愈发危险,但就像以往一样,媚兰还是毫不动摇地坚持留在他身边。
龙生懂事地说:“爸爸,您还是让妈妈留下吧,她没了您,不成的。”
媚兰一下蹲下身子抱住儿子,愧疚地连连亲吻他俊秀的脸蛋儿,龙生自认已是八岁的大男孩了,求救地仰脸看向父亲;吉松龄围拢双臂,欣赏了好一会儿一向云淡风轻的儿子难得一见的窘态,这才把太太拉了起来。
媚兰把一个不算小的精致漆盒放进他的军用背包,说这是老吉家的传家宝,给未来儿媳妇儿的,现在国内乱,她怕到时候不知道跟着爸爸到哪里去,居无定所,干脆把这些个宝贝带到美国去存放吧,安全点儿。
龙生抗议说我才多大啊,吉松龄也是眉头一皱,觉得不祥:怎么好像全家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可媚兰坚持的事儿,谁能改得了她的主意,也只好如此了。
宁铮看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座位上安顿好,芽芽笑着跟爸爸挥手道别,说“爸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再见了,对吧?”
宁铮俯身轻搂她,亲了又亲,又过来抱抱奉九和她怀里的坦步尔,勉强对着龙生露出一个笑容,摆了摆手,又跟包不屈一抱拳,跟其他随行人员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个“是”,随即猛地转身,“一口钟”的斗篷跟着旋出一片黑色的波浪,步伐坚定地下机而去。
芽芽失望地嘟囔:“爸爸都没有跟我们好好说再见就走了。”奉九头一次没心思照顾女儿的情绪,一直发着呆。
专机腾空而起,呼啸着冲向蓝天,奉九闭着眼,缓解着突然仰角飞行带来的强烈的眩晕感,头一次坐飞机的小坦步尔背对着妈妈而坐,手里抱着奶瓶,乖巧听话地咽着牛奶以减轻耳朵的不适,同时稀奇地东看西看,一点也不讨厌机舱里巨大的鸣响。
忽然,坐在她们前排的芽芽从座位隙缝伸过一根小手指捅咕奉九,压低嗓门儿兴奋地说:“妈妈!快看外面,是爸爸!”
奉九悚然一惊,赶忙睁眼,透过舷窗,她看到那架熟悉的如夏日里奉天钴蓝色蜻蜓般的德国台风飞机正伴飞在专机不远处,机身上“鹿微号”几个飘逸的行书分外惹眼。奉九说不出话来,芽芽则一脸骄傲地紧盯着这架飞机,还热烈地挥手;那架飞机忽地左右扇动翅膀,好像一个人在跟他们挥手告别一样,就这样又平稳地飞了一段时间,终于向下一沉,不见了踪影。
奉九还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直到一条婴儿蓝的棉纱小手帕被塞过来擦上了脸,奉九才听到芽芽叹息着说:“唉我这个妈妈呀,还不如小弟呢,又掉小猫崽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