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506)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回来。”好半天,一直眷恋地啄吻她的红唇的宁铮才艰难地开口。
奉九伸手,以指尖细细品读他的眉眼,十年过去了,长眉如剑,墨眸如渊,还是清俊如斯,“岁月不曾败美人”,原来对美男子也是适用的。
不过,他的眉心还是出现了两道深深的纹线,面相上说叫“双阙纹”,说明这个人个性刚硬耿直,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也叫“抗上纹”,自来不喜欢被人管束。
这十年间战场上的南征北战、征伐杀戮,政坛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虽慢慢风化了他原本少年般的俊秀,但同时也给他周身增添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就好像这“双阙纹”一样,是来自十年沧桑额外的慷慨馈赠。
奉九垂下手,好一会儿才说:“……好,我答应你。”
她坐起身,平视着宁铮,“瑞卿,我知道,你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我不会让你有所顾虑。你放心,孩子们我会照顾得好好的。以前,总是我在家里等着你,等你回来。但这一次,是我离开你……至于我还会不会一直等着你……再说吧。”
宁铮一怔,接着苦笑起来,这才是他爱得巴心巴肺的女人,她是如此的独一无二,不可作伪——从没有人百分百地掌控她,她的精神始终是独立的,自由的。失落感瞬间消失不见,他的心头反而涌出一股骄傲。
“九儿,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如果事情顺利,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你……还记得吉将军被处决前作的那首诗么?”
“记得。”
原国民党高官,后秘密加入共产党的吉鸿昌将军在南昌被杀害前,曾作两诗曰:“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渴饮美龄血,饥餐介石头。
归来报命日,恢复我神州。”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简简单单十个字,已能够解释宁铮接下来震惊中国的举动。
奉九被宁铮载回府邸,待穿戴停当下得楼来,芽芽特有的黄鹂般动听的小嗓音就传进了她的耳朵。她站在楼梯最底一阶,看到坐在餐桌前的芽芽正叽叽呱呱地跟爸爸说着昨天如何行使大姐权力教育弟弟,宁铮一身戎装站在芽芽身后,弯着身子,正细心地给芽芽梳辫子;一旁赭红色丝绒靠背椅子上乖乖坐着的坦步尔丢荡着小腿儿,正拿着小银匙吃爸爸刚给他刮的一小钵苹果泥,时不时看爸爸和姐姐一眼——其实坦步尔的一口小牙有力得很,但宁铮有时还是忍不住拿出娇惯他母亲和姐姐的劲儿,给他刮些绵甜的果泥吃。
奉九默默看着宁铮熟练地编着辫子,一双男人修长有力的大手却轻柔得很,不会扯痛了一向怕疼的芽芽的头皮。
当初宁铮看她梳了几次都差强人意的双小辫儿,干脆自告奋勇接了手。果然,学机械的就是不一样,也没怎么费劲,就梳出一对儿高度一致,粗细均匀,中缝笔直的漂亮羊角辫,奉九艳羡地递过去一对儿配着芽芽身上穿的鸽灰色公主袖连衣裙的鹅黄色绫子,讪讪地“嘿”了一声,宁铮笑着看她一眼,打趣道:“芽芽娘的眼睛说——会了会了!手呢,不好意思地说——可我,我还没学会,要不,你行你来……”
他捏着嗓子学奉九清甜俏皮的嗓音,居然也惟妙惟肖,逗得芽芽哈哈大笑起来,气得奉九掐了他一把又一把。
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怎么居然也有了恍如隔世的样子?
从昨天开始,东西都收拾好了,一车车地托运走了,辗转之后的目的地是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这是奉九的选择,她说过,要继续读哈佛的。
宁铮已经给芽芽梳完了辫子,芽芽谢过爸爸,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宁铮抱抱宝贝闺女,转身看到奉九,问她要不要用早餐,奉九摇了摇头。
“不行,‘出门饺子进门面’,必须得吃。”这是奉天的老规矩,出远门前,必须得吃饺子,无他,保平安。
他夹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水饺,放到奉九面前的甜白瓷碟里,又倒了一点陈醋,加了点芝麻油——这是奉九吃饺子的习惯,只蘸这些佐料。
奉九却不过,只好勉强吃了一个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宁铮夹起她剩下的半个,细细嚼了咽下去,奉九抿了一口茶,忽然很想流泪。
宁铮按铃让巴恩斯进来,客厅里已放着一架美国革兰福莱克斯公司生产的大画幅相机,奉九这才意识到,宁铮是想照一张全家福:他们和芽芽一家三口的时候,曾照了很多全家福,但自坦步尔出生以来,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儿耽搁了,所以这还是四口人正经八百头一次,齐齐整整地照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