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930)
“房郎官啊,你是没见着那个郑旭下手多狠,打的我真是……斯文扫地,无脸见人哪!”
房琯很不以为然。
“韦郎官,当日他在马嵬坡打你,你还是‘同中书门下’,副相而已,如今可是堂堂的左相。比杨钊还高半头!你瞧从前几位左相何等威风?张九龄、李林甫,那都是……”
他压低嗓子,贴着韦见素的耳根。
“那都是压着新君说话的人物。你先支棱起来,别人才会敬你怕你。你瞧瞧你,怎么见了个杜鸿渐,就不敢说话了?”
“得了吧!我劝你别招惹这位活阎王!”
韦见素想起马嵬坡那夜李玙何等凶神恶煞,简直心有余悸,腿肚子都抽筋,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高力士手下的五儿,你算算他侍奉圣人多少年了?人家说长辈养的猫儿狗儿,都值得个敬字。这位可好,说杀就杀。那头,飞起来往圣人门上撞!定要当面杀了贵妃才作数呢!什么左相右相?你以为真是抬你进凌烟阁?哼,圣人手里没几样玩意儿了,拿空衔哄咱们纳命。你要整治新君,你自便,我可不给你敲边鼓。”
两人嘈嘈切切,争的不可开交,忽听身后楼梯口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尾音上挑,带着敷衍客套的笑意。
“太上皇真是心疼朕,朕还没拜相呢,就塞过来两个。”
房琯慌忙回头。
他上次见到李玙还是天宝十四载的年尾,在龙池殿,李玙劈手打了杨钊一个耳光,就被李隆基软禁了。
楼道上开了一扇窄而长的窗。
李玙拾阶而上,将好穿过窗口斜斜的楔形光带。
一弯下弦月寂寥地挂在他头顶,塞外荒凉的北风自他身后长驱直入,从房琯眼前呼啸而过,转瞬便消失了。
“……臣,”
房琯张了张口,明显感觉到李玙不怀好意。
“臣拜见圣人,臣请圣人万安!”
李玙从昏暗的楼梯上前一步,走近房间,站在微弱跳跃的烛火下。
他没有像房琯想象的那样,一俟登基就忙不迭穿戴起明黄圆领袍衫,称孤道寡,自诩高贵,而是和朔方军提拔上来的杜鸿渐,乃至楼下一众左千牛卫一道,身披明光甲,腰胯两把刀。
连日奔波风尘令他面上黝黑苍老,轮廓更深邃,线条更硬朗,还平添出一股与龙池殿上截然不同的,坚定而夺目的风姿。
那是血与火淬炼出来的真龙之气。
房琯清了清嗓子,从褡裢中取出一只卷轴,一个锦盒,郑重地双手奉高过顶,双膝下跪。
韦见素也忙跪下,朗声道,“臣,领太上皇制书及口谕……”
“国玺是吗?”
李玙随意打断他。
手一抬,掀了盖子,取出传国玉玺盘在掌心看了一转,扭头扔给内侍。
“替朕收起来。”
漂亮的抛物线一闪而过。
房琯牙关紧了紧。
“圣人……”
李玙打开册立新君的官册,轻轻瞟了眼,往韦见素怀里一甩。
“朕十二日才登基,昭告天下。十五日太上皇行至汉中,便诏令诸子分领各节度使。其中朕只统辖朔方、河东、河北、平卢四镇;永王李璘坐镇江陵,也领四镇,与朕比肩……这倒还无妨,阿璘去江东,原是朕与太上皇在马嵬坡议定。朕只问你,盛王李琦凭什么做广陵大都督,丰王李珙又凭什么做武威都督?还有虢王李巨,他算个什么东西?”
李玙嘴角噙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徐徐道。
“这个五王并立,到底是谁的主意?朕贵为天子,倒要与他们平起平坐,分而治之?”
——这是要追究经办之人的责任,敲山震虎?!
房琯猝然僵住,打量李玙半晌,想从他冷峻的眉眼中找出些许退让。
韦见素已慌了神,咚咚叩首。
“圣人息怒!所谓五王并列,实乃交通不畅之故。当时太上皇实在不知圣人已经登基,忧心中原群龙无首,才下诏令!只是为了表明宗室平叛的决心啊!”
“是吗?”
李玙打量韦见素,显然听而不信。
“那这道制书,是谁替他捉刀起笔?”
李玙隔空点了点韦见素的脖子,动作轻飘地犹如玩笑,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分外凶狠。
“是你,还是房相?”
韦见素苍白的面孔扭曲,深感这趟来,简直就是千里送人头,愚不可及。
半晌,他艰涩地挤出半句话。
“……是,是太上皇口述,臣,捉刀。”
李玙点点头,对他的配合欣然满意。
“嗯,有谁反对吗?”
“有!”
韦见素精神一振。
“谏议大夫高适说不可行,但太上皇没有听从。”
李玙这才顺了意,眉头一扬,语调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