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31)

作者:Upsilon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阿昙,已全明白了……

“阿昙你——”

“师父,你待我说完。”他站起来,脚上的镣铐沉沉拖在地上,“十五年护佑之情,十年师恩之重,娄昙谨记。可事到如今——徒儿不能再由你护着了。我晓得师父想做什么,可这回容我使使性子。我是晏人,哪怕国祚尽了,国基朽烂透了,我仍旧是个晏人。我娄昙要让他们知道——”他眼底燃着团明亮的火,字字沉冷,“国可夺山河可崩,而晏人魂骨,他们一辈子也休想毁去!”

是,你确是晏人,生于晏土长于晏土,悲欢苦乐里走过十六个春秋。

可这国却予了你什么?!要你用命去还?!

予了你……

什么……

“我不能再陪师父啦。”他笑说,“十六年费力瞒我,可把师父累惨了,我却……”

他的师父会永永远远地重复见证人事兴衰,会在百年后寻得更乖顺可心的徒弟,而终究与他无关了。

娄昙跪下来重重叩首三次,叩得额头红肿:“师父你也曾说,若琴主有命,琴灵唯有依言从之——”

“娄昙你敢!”

娄昙满怀眷恋地望了望狭小的窗格,屋外蔷薇开得正好。他活了十六年,还没走一遭街坊闹市,还没品鉴《高山流水》中描绘的湖光山色,还未给半生凄怆的娄襄立衣冠冢,还未——与师父真正地放过一回天灯。

原来还有这么多憾恨……

他泪流满面,将陪伴多年的琴灵封在了琴中。

“……对不住了,师父。”

——

再醒已在荒坟前。

冷鸦利箭般穿梭过天幕,停在一棵扭曲的老松上,少顷才掠至累累白骨边。

将士的刀卷了刃混在尸骸中,放眼望去清一色皆是沾血甲胄,也有未染红的银白泛着冷冷的光。

辟烛一具具辨识过去,内心静得翻不起一点碎浪。

辟烛知道阿昙在这,一面无比抗拒去见证他养大的孩子是个何等凄惨下场,一面又混混沌沌地想,双亲弃了他,这国弃了他,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万万不能再弃他而去了。

娄昙死前被逼穿上一套鲜红的裙,在血甲银刀里醒目至极,他找得不很吃力。那角裙像旌旗般随风招展,像余烬复燃的火,执拗纯粹,又有些形单影只的孤独。这具年轻的死躯浸在月光里,胸口鞭痕交错如网,紫红血点密布,烛油烫痕从季胁延至下极,半身成白骨,只剩零星肉沫沾于其上。

这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而今成了一堆残骨。

琴灵费尽气力凝成实体,颤着手抚上少年紧闭双目。

“阿昙……你素来怕疼,怎么就敢——”

辟烛不愿想娄昙是以何等心境赴死的。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死于少年,不得善终。无人为之殓骨,无人为之嗟悼,或有冷鸦为之悲歌一曲,也仅是啖肉前假惺惺的泪。

世人所食,皆由之自取。辟烛向来如此笃信——再品斯言,只剩下满腔悲怆。何谓回天乏术,何谓天道不仁……他是真真切切地领教了。

未几,这犹如风中残烛的琴灵微微一笑。

——不。

他答应阿昙要一起看回天灯,切不可食言。

辟烛从琴中挖出养魂珠,有零碎的光点从娄昙的遗骨上聚到珠内。他的魂体渐趋透明,少顷隐现黑气,眼角亦描上邪性的朱红。

护不住琴主,琴灵又何须存世?不若做只孤魂野鬼。

阿昙会替他承琴灵的宿命,虽然也可能孤苦百年,也可能尝到这等心酸滋味,但至少……能好好看一眼,这片他为之而死的大好河山。

辟烛收起娄昙的骸骨,掐指算出下一代琴主的踪迹,与风沙一道往北处去了。

——

烽火连天,震醒了蛰伏祭堂下的鬼患。

幸而巫伽村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神迹:祭司邬桑天赋异禀,少通兽语,必成大器。

吹得天花乱坠,一顶顶高帽扣下,连邬桑也给灌得一脑子迷魂汤,险以为自己不是武曲下凡,就是紫薇临世。

有的是真心实意地仰慕这个刚变了公鸭嗓的少年,也多的是不服气,赶趟子煽风点火加油添醋——错了错了,该是锦上添花,牛皮吹得越大,破皮漏气后露得丑就越多。

大难在即,村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邬桑临危受命,左手提一罐热腾新鲜的鸡血,右手掌祭司节杖,腰背一把据说是诛邪实刚从砧板上取下的菜刀,恍恍惚惚晃到封印恶鬼的祭堂里。

被赶鸭子上架的年轻祭司对着乱窜的恶鬼一脸空白,手也不知往哪搁。

故当一只恶鬼有意襄助时,他病急乱投医地答应了,又傻兮兮地把本应绵长的寿元砍了半乖乖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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