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中的星(57)
我现在最害怕的,是继父为了隐匿“偷看女儿的信”这个事实,而将物证丢到车站或便利商店垃圾桶之类的地方。光是想象就心悸不已,那是我的宝物、我的信仰、我的生命,失去它远比被火纹身还难受。
隔天继父一去上班,我就顾不得面子,翻遍了全家的垃圾桶。连设置在继父通勤路在线的垃圾桶,我也都拿着手电筒全部找过。最后在他公司旁边的便利商店厕所垃圾桶里,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灰色信封。
然而最重要的信纸,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如果只发生一次这种事,只要当成弄丢了就好。只要在信上写说我想拿去别的地方看,结果放进书包带出门却不小心弄丢,就没事了。可是继父在这次的事情中食髓知味,以后多半也会仔细查看信箱和信箱附近。然后一发现寄给日隅苏禾的信,就会高高兴兴地塞进内侧口袋,躲起来看完,陶醉在优越感当中,最后揉成一团,在通勤途中找地方扔了。
我心想,要继续通信也许会有困难。
为什么我无法将“信被继父找到”的事实“取消”呢?我想多半是因为我的内心深处,对于一直对月昂同学撒谎这件事感到内疚。这种不健全的关系应该要断绝,这次的事情不就是停止这种笔友关系的机会吗?- 只要曾有一瞬间有过这样的念头,愿望就会失去纯真、失去坚定,让“取消”变得困难。
会觉得坏事总是一起找上门,多半是“一开始洗车就会下雨”这一类的错觉,但因为找不到信而坠人失意谷底的我,当天又落到了更惨的下场。我在午休时间上学,刚走进教室,就被几个女生揪着衣领拖到体育馆仓库去。我从以前就知道她们盯上我了,所以也不怎么惊讶,感觉就和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雨来差不多。
我在班上受人厌恶,并不是因为我强得极端,也不是因为弱得极端,而是因为我要强不强、要弱不弱。我的强悍足以让我做出抵抗,但并未强悍到足以保护好自己.,我不是软弱到会完全屈服,却又软弱得会放弃改善现状。无论是运动、桌上游戏还是凌虐,打倒这种“看似很强却很弱”的人才是最好玩的。
即使有所自觉,但也不是因此就能变得更强或更弱,光是觉得了解原因,不安的情绪就能减轻许多。人生过得越悲惨的人越会趋于自省,多半也就是因为这样吧。
我被六个人轮番打了一顿后‘被她们按压在地上。她们撬开我的嘴,将桶子里的脏水往我嘴里倒。不知道这水是从哪里来的,但学期末大扫除中用过的水,正好就像这样混浊。看来不管是哪个家伙,都很爱要我喝些怪东西。我停止呼吸,试着拒绝咽下去,却有人使劲揪住我的喉咙用力一压,这一压我就忍不住吞下了相当大量的脏水。掺杂洗洁剂与尘埃的滋味填满口腔,从喉咙往胃部流动。我忍不住吐了出来。真受不了,最近怎么老是在吐。
几个同学叫我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到洗手台前,再次吐出脏水,然后清洗衣服和身体。弄湿的制服不断滴水,我忍耐着从身旁走过的人们投来的视线,到走廊打开教室前的置物柜,却找不到应该放在里头的运动服。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几公尺前方的洗手台水龙头开着没关。不出所料,运动服就在那里泡水。这些人实在计划得很周到,真不知道是什么动力驱使她们做到这个地步?
我去保健室借了衣服来换,用吹风机吹干制服与运动服。眼睛越来越对不准焦距,心中有些东西眼看就要瓦解了,但我勉强撑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将淤积于体内的气体呼出去。有人说苦难会让人变得丰饶,但我受到人们凌虐,只变得越来越空洞。所以这多半不叫做苦难,应该叫做消耗。
我一天天被磨耗殆尽。
放学后,我绕到图书馆,坐在坚硬的椅子上写信给月昂同学。光是写出“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这一行,就花了二十分钟。“有些事情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在信上说出来。我希望我们能看着彼此的眼睛,听着彼此的声音,好好聊一聊。”
透过信件交流已经变得困难。我没有手机,要在家人的视线下用市内电话交谈,终究有困难,我又没有钱可以用公共电话聊到满意为止,可是我还是想继续和他交流。这样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直接见面,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决定去见月昂同学。
但话说回来,这其实是个希望渺茫的赌注。相信月昂同学三两下就会看穿虚构的“日隅苏禾”与真实的“苏禾苏禾”之间的差异。如果只聊几个小时,也许还有办法蒙混过关,但若要以信件以外的方式维持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无法一直隐蹒我的真面目。